宇文拓好似早料到了他会如此，毫不意外：“木兰，皇位和谢拂，你如果只能要一个呢？”
他轻描淡写，话却掷地有声，在宇文舒未及开口时，他又添道：“今天是腊月二十七，我给你三天的时间。等到了腊月三十，你进宫去含章殿请安，叫你阿娘下旨赐婚。是谢氏娘子，还是崔氏娘子，你自己选。”
“父皇！”
宇文舒咬重话音，正欲再言，宇文拓一扬手：“木兰，你一向都是最有成算的一个，那你就应该知道，琅琊王氏退出建康城，于朝堂而言没有任何的好处。我当日不赶尽杀绝，为的，也是这个。我已决意提调太原郡公携家眷入京，至于博陵崔家——他们家那个在八岁上便名满天下，其后跟着温祈道云游四海，隐匿于市的天才少年崔不问，来日正好可做你肱股之臣。”
“儿臣……”
肱股之臣他何须一个崔不问。
在京有庾子惠等人，在郡还有如虞放舟这样的人，他何时需要握住一个崔不问了！
然则宇文拓一眼就望穿了他：“别觉得有子惠他们，你将来就可高枕无忧。朝堂是谁的朝堂？天下是谁的天下？从龙过来的人，哪怕你现在已非杀伐年代，也难保他们将来不会居功自傲。琅琊王氏何至于走到了今天这一步，陈郡谢氏又是如何功高盖主，这都是前车之鉴，你全不看在眼里了？”
他是苦心孤诣，一心为了儿子将来的江山安稳。
这是他们宇文氏辛苦打下来的江山，他自己走的艰难，不愿儿子来日也如他一般。
博陵崔长陵，八岁断奇案，才思敏捷，能通鬼神，得温祈道一句“不问苍天问鬼神”，收在门下，带他云游四方。
这样的人，没有从龙之功，却有稳定朝堂的能力。
他身后站的，何止一个崔家。
温祈道出身温氏，当代大儒，最偏爱的，不就是这个小弟子吗？
“木兰，你去吧，我与你说了这么多，三天的时间，你自己好好想一想。自古成大事，有舍才有得。”
“父皇要儿臣舍的，是儿臣的命——”宇文舒却跪在那里一动未动，斩钉截铁的回绝宇文拓，“如若父皇一定要儿臣在皇位和谢拂之中选一个，儿臣选谢拂——儿臣，一刻都不需多想！”
“你——”宇文拓怒不可遏，想摔东西，却到底顾念父子间的情分。
他克制再三：“你是觉得，佛狸已死，宥连发落凉州，再没有人能撼动你的地位，所以底气十足，敢在朝阳殿上，这样威胁我？”
“儿臣不敢。”宇文舒直说不敢，又一面叩首，“父皇先前问儿臣如何想，儿臣这一生，只愿以谢拂为妻，非她不娶！”
“如若朕，圣旨一道，为你赐婚博陵崔氏女，你还敢抗旨？”
“儿臣说了，非谢拂不娶。”宇文舒抬起头，目中饱含坚定。
宇文拓呼吸一滞。
“若换做是官家与圣人，官家会怎么样呢？”
——当日他们自两浙归来，孔扬曾在朝阳殿，问过他这样一句话。
他那是只觉得震惊，却未及十分深思。
眼下看着这个身形笔直，已经做了王太子的儿子，心下生出十分的无力感来。
真的要逼他吗？
儿子是自己的，什么脾性自己再清楚不过。
他说了非谢拂不可，那就一定非谢拂不可，倘或一道圣旨为他指婚博陵崔氏女，一则他会抗旨，二则……就算他妥协了低头了，他不把话说的难听罢了——等到自己百年身死，他登极做天下主，若然冒天下之大不韪，强行册立谢拂为后，谁还能拿他怎么样？
要是走到那一步，才更没脸。
原本是希望结亲后，能替他拉住博陵崔家和崔长陵，可要闹成那样子……
“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果然要以谢拂为妻，来日许她做天下母？”
“是。”
宇文拓倒吸口气：“可以，但谢家不能留。”
宇文舒伏地叩首，重重三下：“儿臣不能答应父皇，父皇若要以此为条件，不如现在就废了儿臣这个王太子。不然谢拂来日做了太子妃，却保不住她的母家，即便儿臣将来御极，她又有什么脸面做这个皇后？天下士族贵女何其多，她没有母家扶持，没有父兄可倚仗，又凭什么陪儿臣久居高台呢？”
说到底，他是横也不同意，竖也不点头了。
要他娶崔氏女，他不同意，要他铲除谢家，他也不同意。
这个太子是自己选的，其实有这样的结果，他也有所准备。
只是他这样不假思索，几乎毫不犹豫的选择，叫宇文拓暗暗心惊。
一旦赐婚，他就不可能再动谢家，谢笠也许会看清形势，主动辞官，可谢笠辞官后，谢汲兄弟少不得又要抬举一番，这才是天恩浩荡。
等到他百年归去，指望三郎动谢家，更不可能。
两朝安稳啊……谢家凭着一个谢拂就换来两朝安稳，可又是否能叫宇文氏安稳两朝呢？
宇文舒看出了宇文拓的动摇，咬了咬牙：“父皇。”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淡淡的叫了一回。
宇文拓斜眼望下来，父子两个四目相对，约莫有半盏茶过去，宇文拓长出口气：“罢了，你大了，江山都要交付给你，也就管不了你这么多了，你去吧。”
宇文舒还想说什么，也不知是想谢恩，还是想宽慰他父皇几句，只不过他嘴角刚动，就见宇文拓已只留下了个背影给他。
他忙起了身，上前两步，张口想叫，却看见孔扬暗地里冲他摆手，分明是示意他不要再多说下去。
这件事，他如愿了，也满意了，何必再多说呢？
父皇心里一定不痛快，只是事到如今，他不愿意再去计较这么多。
也许是失望，也许是放弃了，总之点了头，就不会再改变主意了……
宇文舒做了深呼吸，转了身，同宇文拓相背而行，一递一步的迈出朝阳殿，颀长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孤寂的宫城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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