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当嘉平三年,即高平陵之变两年后,年已七十二岁的司马懿亲自带兵前往淮南平定王淩的叛乱时,对着被缚上船的王淩,司马懿忽然也开始思考起这其中的因由。他想到明明在很多年前,他还习惯把利弊得失牢记心头,还坚信忠贞仁义不过是君主骗臣子为之卖命的借口,而他,从小就立誓,绝不做那样的蠢货。
对面,王淩在看到他命人递过去的棺材钉后,笑容倏的跌落。在大军到淮南之前,司马懿写信给王淩,道只要及时收手,暗中谋划另立皇帝一事,他可以既往不咎。而有趣的是,经过高平陵一役,竟还有人相信这种一听就是骗人的话。大军刚到淮南,王淩居然主动来面缚请罪,更毫不犹疑的离开自己的军队,独自随他来到这叶轻舟之上。
此时,王淩正破口大骂:“卿负我!”
“我宁负卿,不负国家。”
说完这句话,不止王淩,连司马懿都为这话蹙起眉。
不负国家?从何时起,他也成了那时刻把忠君爱国挂在嘴上的假道学?
然还未等他想出什么,自知求生无望的王淩忽得向他猛扑过来。时刻保持警惕的他立刻向侧一躲,王淩只刺破他的衣袖,却无意间勾到了腰间的玉玦,一同跌落水中。
他毫不犹豫跳下了船。等水漫过头顶,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蠢事。
司马仲达,你怕是疯了。
后来,他被士兵救回船上,玉玦也被他当时在水里的一番摸索找了回来。士兵们都以为是王淩意图鱼死网破,这才害得他和太傅双双落水,于是司马懿的一世英名也就此得保。自打这一次变故后,他的精神愈发不好,好在淮南的事也已了结,便下令即刻班师回洛阳。
当大军回到洛阳,路过浮桥时,他忽得生了兴致,下了车独自一人拄着玉杖散步。夕阳之下,洛水波光粼粼,如过去以及之后几百年一样,隐污纳垢,缓缓东流而去。
“司马先生?”
忽得听到人唤他,司马懿转动浑浊的眼珠循声看过去,是一个和他一样鬓发皆白的老人。原来他不知不觉中,已沿着河岸走到了洛阳城外的农田。这里气候适宜,水源丰富,大部分的年景都能有极好的收成,洛阳一部分的屯田,也被安排在这里。
“你是——”司马懿挥挥手让阻拦的士兵退下。他久久的看着这个人,认真的思索,“我好像在邺城见过你。”
“先生记性真好。我曾是邺宮的侍卫,后来皇都迁移,就跟着来到洛阳,住在城南这里。”
如今已经鲜少能遇到尚记得邺宮中事的人。司马懿的心情好了许多,难得和善的与他谈了起来。家中子女如何,田中收成如何,是否遇到都令苛薄。后来,他们聊起昔日邺宮中的事,那时,洛阳还未重修,大魏尚未建立,邺下台上觥筹交错,故友满席。
“当时,我正在宫门口职守,世子和吴先生一边聊天一边往外走。”不知是出于对老人的体贴还是对这个久远之词的怀念,司马懿并没有提醒他称呼的错误,“世子似乎心情不郁,见了我就问什么兮啊醴的。我小时候家穷,没念过什么书,也没太听懂世子的意思。”
“你还记得具体是什么吗?”他问,但并没有抱多少希望。关于岁月对于记忆有多残忍这件事,他心知肚明,从不强求。
却没想到这老人竟都还记得:
“世子举了一物问我这是什么,我一眼认出那是半块玉玦,还因自家妻子,知道‘玦’与‘诀’同音,若是送人玉玦,那就是要和此人诀别之意。”
“世子又问,那把玉玦扔了,是什么意思。我心知这其中必有典故,可哪知道这么多,只能硬着头皮回答,既然赠玦是诀别的意思,那把玉玦扔了,自然就是‘永不诀别’。”
“之后,世子就转过头去和吴先生说,你看连没读过书的侍卫都听得懂丕的意思。吴先生就在旁边劝,说正是因为司马先生你出生儒学大家,书读的太多,才不容易想到。之后,世子又念了什么诗,这小人也听不懂,就——”
“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醴浦。”
“对对,就是这句话!”
刚说完,年老的侍卫就看到司马懿笑了起来。不是往日那种疏离与讽刺的浅笑,而是畅快至极的大笑。他看着司马懿笑得直不起身,眼眶中似有晶莹闪动,将浑浊的眼珠洗净,澄澈赤诚的恍如如记忆中邺宮中的年少时光。
他解下腰旁系着的玉玦。侍卫很快认出,这正是当年曹丕给他辨认的那残缺的玉玦的另一半。
“所以,懿才最烦这文字机巧。”
半块玉玦被轻轻一抛,打起一个小水花,随后沉入洛水,向东而去。
曹子桓,我们首阳山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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