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当然只不过“自欺欺人”。因为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也没有攻不破的门。但有墙总比没有好,它至少可以部分地抵挡侵害,延缓危机。何况人本来就是需要自欺的,而墙却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物质形式。它能让人确信,死亡、黑暗、遥远,都确确实实被阻隔在外面了。你看,关起门来,点起灯来,一墙之隔,不是黑暗与光明的两个世界吗?既然连黑暗和遥远都能阻隔,还有什么是不可抵挡的呢?所以,人类永远都不会放弃墙,甚至建设“万里长城”。事实上,几乎每个墙的建设者都坚信,他所建造的营垒是铜墙铁壁金城汤池。只有这样,人们才能放心地活着,不至于因对黑暗、遥远、死亡、鬼魂的过度恐惧而被吓死。
四--墙的建立,使人有了安全感,也使人有了隐私权,因为隐私的前提是遮蔽。没有墙,藏点东西都不可能,又哪来的隐私权?也就只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但是,人类一旦在自己与自然之间建立起一堵墙(比如奥杜韦峡谷的围墙),他就把二者隔离开来、区分开了--墙内是“人”,墙外是“非人”。如果不同的家庭、族群之间,也建筑起墙(比如许多民族都有的风篱、帐篷),人们又把自己与其他家庭、族群区分隔离开来--墙内是“我们”,墙外是“他们”。最后,当人类为每个个体都建筑了一堵“墙”时,个体与个体也有了隔离和区分--墙内是“我”,墙外是“他”。
这个仅属个人的“墙”,就是服装。
服装和墙一样,其基本功能也是遮蔽--遮羞、蔽体、御寒、防晒。人类发明服装,起先无疑是为了保护身体不受伤害。比方说,不被风雨抽打、野兽咬伤。建筑的发明也一样。但是,当一件东西被特别地包裹起来时,也就意味着它是不可公开的了。不可公开的就是“隐”;不可公开的那个“我”,就是“隐私”。人类首先是面对自然包裹自己,用建筑、用墙建立起“人的隐私”;然后是面对其他家庭和族群包裹自己,用建筑、用墙建立起“族的隐私”;最后是面对他人包裹自己,用服装建立起纯属个人的、真正意义上的隐私--“个人的隐私”。因此,对墙,对建筑和服装的尊重,就是对人的尊重,对隐私权的尊重,比如不能私入民宅,不能强迫别人脱衣服。相反,一个人,如果被关进四面透空的牢笼,或者被当众剥下衣服,也就意味着他不被当作人看,意味着他被剥夺了隐私权甚至人权。
人权天然地包括隐私权,因为它仅为人所需、人所有。动物没有隐私权,所以动物不穿衣服,也不盖房子。动物也打洞、筑巢,但那是为了栖身,不是为了隐私。隐私与栖身是不同的。栖身是生理需要,隐私是心理需求;栖身是为了保护身体,隐私是为了保护心灵。动物既然不知隐私为何物,也就没有道德感,没有羞耻心。它们不会盛装打扮自己,以示对他人的尊重,反倒会满不在乎地随地大小便,在光天化日之下交媾。动物的一切都是公开的。所以,动物没有墙,也不需要墙。
于是,墙,建筑,服装,就成了人之为人的证明。
五--但凡能够证明人是人的东西,也就同时是背叛上帝的“罪证”。想当年,上帝在伊甸园里,既没有查看树上的果子,也没有审问亚当和夏娃,只是一眼看见他们用无花果叶子遮住了身体,就什么都明白了。
因为遮蔽的同时也是显示,这就叫“欲盖弥彰”。
事实上,当人类用建筑和服装遮蔽自己时,他同时也在显示,显示自己与上帝(自然)分庭抗礼的意志和决心。在这场较量中,人一开始就显得颇有心计。他用来对付上帝的东西,石头也好,木材也好,都原本属于上帝,属于自然界。但被人拾起后,转手之间,就成了对付上帝的武器。正如黑格尔所说,这样一来“人就使自然界反对自然界本身”(《历史哲学讲演录》)。这难道不是一种“理性的狡计”?
不过,人类在玩弄这一“狡计”时,一开始还是小心翼翼的。他不过是在自然界中间“加进另外一些自然界的对象”。这就是发明和制造工具。这种不起眼的做法虽足以“使自然界反对自然界本身”,但总体上说,人并未对自然界造成什么“伤害”,他自己也不曾想到要有什么“背离”。他仍然生活在大自然的怀抱里,与自然融为一体,用自然的物质去换取自然的物质。即便有些小小的“破坏”,那也只是小规模的、试探性的和微不足道的。自然界并不会被颠覆,反倒会有些挠痒痒的快感。
然而,建筑一出现,事情就大不相同。建筑与工具的区别在于:工具的作用是中介性的,它使人与自然保持着联系。建筑的作用则是隔离性的,它把人与自然区分开来。一个人,或一群人,一旦拥有或建造了这种隔断,便意味着有了不容侵犯和不可进入的“独立性”和“自主性”,意味着墙内的空间是仅属自己的“小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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