泾渭之间
按照周人自己的说法,他们的始祖叫弃。
弃是个苦孩子。
跟商族的始祖契(读如谢)一样,弃也非同寻常。前者是母亲简狄吃了玄鸟蛋以后生下的,后者的母亲姜嫄或姜原怀孕则是因为踩到巨大的脚印。这就说不清是来历不凡还是来历不明,于是这孩子刚一生下来,就被母亲抛弃。
结果见证奇迹的时候到了。婴儿扔到穷街陋巷,牛马经过时都绕道而行;扔进山林,却突然出现许多砍柴人;扔在河里的冰上,鸟儿们竟成群结队来呵护他。姜嫄这才把孩子抱了回来,大难不死的小家伙也才因此得名叫弃。
差一点就死于非命的弃,在尧舜的时代担任了部落联盟的农业部长,称号后稷,跟黄帝一样姓姬,根据地在今天的陕西省武功县。为什么尧让弃主管农业呢?因为据说他是最早种谷子和麦子的人,后来还被人们尊为农神。 注释标题 以上见《诗经·大雅·生民》,《史记》之殷本纪、周本纪。
弃,是三四千年前的“袁隆平”。
这当然是传说。其实弃是一个实在的人名,还是部族的族名,恐怕都不清楚。但要说周族重农,则不成问题。周的甲骨文和金文字形,就是一块农田。事实上,夏商周能够轮流坐庄,先后成为先进文化的代表,是因为有先进的生产力撑腰:夏有水利技术,商有青铜技术,周有农业技术。
周,是一个农业民族。
然而到夏文明衰落时,周人却很奇怪地放弃本行,把自己变成了游牧民族,“奔于戎狄之间”,直到公刘的时代才重归农业。公刘是人名,准确地说名字叫刘,头衔为公。现在看来,他应该是周人靠得住的始祖。号称公刘,则很可能是证明这时他们已经建立了部落国家。
公刘之后若干代,是公亶父(亶读如胆)。公亶父不能称为古公亶父。他的名字是亶父,公也是头衔。此人后来被追认为“太王”,有三个儿子,老大太伯和老二虞仲据说是吴国的始祖。老三季历接班,被称为公季或王季。季历的儿子就是周文王,文王的儿子则是武王。 注释标题 公亶父,《史记》和许多历史著作都称为“古公亶父”,是不对的。《诗经》中“古公亶父”的“古”,是“昔”的意思,请参看杨宽《西周史》。
当然,所谓公刘的时代重归农业,也可能是周人的粉饰之词。实际情况,是之前他们文化落后,不被看作诸夏,而被看作戎狄。但不管怎么说,到公亶父时,他们迁到了岐山之下的周原(今陕西岐山),族名也开始叫周。
周原可是个好地方。
说起来周原也是“美索不达米亚”,即“两河之间”。这两条河,就是清浊分明的泾水和渭水。这里土地肥沃水草肥美,据说就连野菜都是甜的,猫头鹰叫起来都像唱歌。 注释标题 周原的野菜是甜的,见《诗经·大雅·绵》:“周原膴膴,堇荼如饴。”猫头鹰叫起来都像唱歌,见《诗经·鲁颂·泮水》:“翩彼飞鸮,集于泮林。食我桑葚,怀我好音。”
移民到这里的周族,开荒种地,也放牧牛羊。《诗·小雅·无羊》这样唱道——
谁说你没有羊?
三百只喜洋洋。
谁说你没有牛?
七尺长九十头。
你的羊来了,
角和角挤在一起;
你的牛来了,
大耳朵摇来摇去。 注释标题 《诗经·小雅·无羊》:“谁谓尔无羊?三百维群。谁谓尔无牛?九十其犉。尔羊来思,其角濈濈。尔牛来思,其耳湿湿。”
其实,早在公亶父之前三四百年的公刘时期,周已俨然农业大族。公刘是带着族民迁徙过的,但那显然是为了发展壮大开拓进取。所以,他只带走了部分族民,还有一部分留在原地。留在原地的做了安顿,打算迁徙的则做了充分的准备。《诗·大雅·公刘》这样唱道——
不安于现状,
不安于小康。
划清田界,
装满谷仓。
备足干粮,
背起行囊。
干戈斧钺,
全副武装。
我们这才奔向远方。 注释标题 《诗经·大雅·公刘》的原文是:“笃公刘,匪居匪康。乃场乃疆,乃积乃仓;乃裹糇粮,于橐于囊。思辑用光,弓矢斯张;干戈戚扬,爰方启行。”
呵呵,他们是不会贸然行事的。
这是典型的农业民族风格。
是的,农业生产周期长,劳作苦,收获又没有保证。不违农时是必需的,精耕细作是必需的,费心费力也是肯定的。然而秋收时节的一场暴雨或冰雹,便前功尽弃,颗粒无收。那个时候,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哭地地不灵。
这就不能不忧患,不能不理性,也必须精打细算,未雨绸缪。总之,农业民族不可能像商业民族那样放开手脚:既敢一掷千金,又能一本万利。
因此,一直在内陆腹地春耕夏耘的周族,不会像来自渤海岸边又把生意做到世界各地的商族,披着海风,带着贝壳,靠着青铜器和甲骨文,沉醉于科学、技术、预言和政治化巫术,把自己的文明演绎得浪漫而神奇,诡异而绚烂。
商与周,就像泾水和渭水。
这两种文明的风格差异,甚至表现于他们对待神祇和祖宗的方式——商人请神喝酒,周人请神吃饭。所以,商的礼器多为酒器,周的礼器多为食器,这已被考古发现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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