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场不了了之的辩论,却为我们开启了智慧之门,也为礼乐制度找到了人性的根据。
什么根据?
爱必须得到回报。
这一点,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因此,爱与爱的回报就必须设定为道德,这就是仁;必须设立为制度,这就是礼。礼是仁的制度保证。因为爱,或者仁,或者孝,都是无形的,内在的。不彰显出来,就无法确认;不诉诸行为,就无法培养。礼,岂能可有可无?
但更重要的,是仁。
仁为礼乐之本。孔子曾经反问:礼,难道就是牺牲和玉帛吗?乐,难道就是钟鼓和舞女吗? 注 见《论语·阳货》。原文是:“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
周代鼎簋制度图示,据洛阳“天子驾六”博物馆说明图。 虽然孔子言“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礼乐等级制度仍然在实物上表现显著,上图所示的列鼎列簋制度即是其中最典型代表。这一制度的特点,是鼎单数、簋双数,从九鼎八簋依次递减,至低级士只有一鼎。该制度到后期开始瓦解,也反映着社会结构的松动和变革。
当然不是。那是什么?爱。因此孔子说,一个人如果没有爱心,就不会拿礼乐当回事。这层意思,他是用反问的语气说出来的:“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 注 见《论语·八佾》。
那么,爱心从何而来?
天性。
出自天性的爱,叫天良。没有天良,就不是人,叫“人而不仁”。因此,孔子很奇怪宰予为什么会反对三年之丧。他甚至反思:宰予难道就没得到过三年之爱?应该也得到过吧?或许,他真没得到过? 注 见《论语·阳货》。原文是:“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此处所言,是对这句话的三种理解。
总之,礼坏乐崩绝不是礼乐制度不好,而是人心出了问题。但只要人性依旧,天良尚存,这世界就有救。只不过,救世先得救心。
仁爱,就是拯救世界的“速效救心丸”。
问题是,这药丸找得到吗?
孔子认为找得到。因为它的原材料是每个人心里都有的,这就是对父母、对子女、对亲人的爱,叫“亲亲之爱”。这种爱是天然的,固有的,不需要讨论和证明的。只要纳入古已有之的礼乐制度,就万无一失。
合逻辑吗?
合。
有问题吗?
没。
都赞成吗?
不。
墨家、道家、法家,全都反对。
不要仁爱要兼爱
第一个站出来反孔的,是墨子。
墨子是墨家学派的创始人。他跟孔子一样,也认为这世界之所以出问题,是因为没有爱。因此,他跟孔子有三点相同:这世界有救,救世的药方就是爱,应该以救世为己任。这是墨家与道家和法家的不同。
但,墨子反对仁爱,也反对礼乐。
在墨子和墨家学派看来,儒家不过江湖骗子,礼乐则既虚伪又无聊。比方说,礼制规定,肉类切割的方式不合规矩就不能吃,叫“割不正不食”;席位摆放的方向不对就不能坐,叫“席不正不坐”。这些都没什么道理,却是孔丘他们竭力推行的主张。 注 请参看《论语·乡党》。
那么,这些繁文缛节,儒家自己做得到吗?
做不到。
墨子说,孔丘周游列国困于陈、蔡之间时,子路蒸了一只小猪给他,他不问来路就吃了。子路剥下别人的衣服去换酒,他也不问来源就喝了。后来回到鲁国,却又“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坐”,俨然君子。子路问他为什么一前一后判若两人,孔丘居然说,那时求生,此刻求义呀!
好嘛!肚子饿就不惜妄取,吃饱了就装模作样,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奸诈虚伪的吗? 注 见《墨子·非儒下》。但学术界普遍认为,《非儒》不是墨子本人的作品。
当然没有。
问题是,这故事可靠吗?
不可靠。它甚至多半是墨子的学生编出来,用于嘲笑儒家的。但代表墨子的思想,则没有问题。 注 请参看孙叔平《中国哲学家论点汇编·先秦编》。
实际上墨子对儒家的攻击不遗余力。《墨子》一书中的《非乐》、《非命》、《非儒》,便可以称之为墨子的“三大批判”——礼乐之批判,天命之批判,儒学之批判。不过墨子最反对的,还是仁爱。
奇怪!墨子不是主张以爱救世吗?
如果不要仁爱,那他要什么?
兼爱。
仁爱与兼爱,有区别吗?
有。
区别就在于仁爱的出发点是亲情,即父母子女之间与生俱来不证自明的爱。然后将心比心,由此及彼,推己及人,从爱父母子女,到父老乡亲,到华夏族人,到蛮夷戎狄。最后,让世界充满爱。
显然,这里面有先后,有等级。
兼爱则相反,主张不分男女老少、亲疏远近、尊卑贵贱,一视同仁地爱,类似于西方人的博爱。不过,西方人讲博爱,是因为有上帝,有信仰。墨子的兼爱,却来历不明。但总之,仁爱有差别,兼爱无差别。
那么,兼爱和仁爱,哪个对?
这需要证明。
于是,墨家假设一位名叫巫马子的儒生发表宣言:我爱邻国超过爱远国,爱本国超过爱邻国,爱老乡超过爱国民,爱族人超过爱老乡,爱双亲超过爱族人。这话虽未必有人明确说过,却符合仁爱的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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