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喊:嗷哟,烤肉有呢嘛,多烤点多烤点,吃饱了再去干。
大乌苏酒瓶子噗噗地起开,他们完全不把这几个半大孩子放在眼里,自顾自地抢盘子,撒孜然。忙活得正欢,一个光头冲马史眯起了眼……他忽然抡起手中的瓶子冲马史砸了过去,吊着嗓子喊:这不是马书记的儿子吗?哎,有仇的可以报仇了。
一堆人全丢了盘子蹦了起来,有人抄起插在沙地上的钢管,有人轻描淡写地喊:挖个坑,埋了。
马史捂着胳膊,歪在地上吼,刚想起身往上冲,又被几只厚底靴子踩翻。
钥匙、手机、零钱撒了一地,马史脸朝下啃沙子,呛得死去活来,想骂也骂不出声。
光头们踩着他的脖子笑:嗷哟,还算是个带把儿的。
那群人里唯独有一个人没有起身,是个戴眼镜的刀疤脸。
他端着盘子一口一口地认真吃肉,瞥一眼马史,再仰头喝一口酒。
他不说话,用手指点点那部诺基亚,立马有人用双手捧了过来。
他也不伸手去接,只是继续吃肉,一边吃一边看着那部200元钱的诺基亚……
肉吃完了,坑也挖好了。
戴眼镜的刀疤脸起身打了个饱嗝,一边舒坦地叹着气,一边转身走。
算,都走吧,他说,他爸爸,是真的正直。
他指指那部手机,说:给那娃娃还回去,再留点儿肉钱。
自始至终他没和马史说过话,走出去快十米后,却扭头笑:你记住哈,我不是怕你爸爸。
(五)
那部200元钱的黑白屏诺基亚,马史用了很久。
父亲的皮鞋也邮寄了很久,后来终于停寄了,改成汇钱,专款专用,鞋钱。
那时的马史已留在了北京,或者说是漂。
杨奋杳无音信的那几年,马史从扬州漂到了北京,在赫赫有名的北京电影学院进修导演。
——蓟门桥旁北京电影学院继续教育学院业余专升本导演专业电视编导方向。
一天一个馒头撑着去上课,绞尽脑汁用50元钱拍一个作业。他没钱,同学间的聚会参加得少,晚上窝在租来的地下室里画画,他画了一个“小馕人”系列漫画,厚厚一摞画稿,但卖不出去,很多人不知道什么是馕。
人在年轻时都有三年旺运,每个人都有,没有例外。
马史从毕业就开始起运,顺风顺水地有了自己的视频工作室,拍过一些短片,获过一些奖,比如上海电影节最佳短片奖,钱没挣多少,但名气多少攒了一点儿。
偶尔有人会尊称他一声马导,“史”字一般不说。
马导在京城罕有交际,闲暇时就画画,油画水彩画漫画,画的都是新疆。
父亲每过几个季度给他汇一次鞋钱,说北京的商场多,有的挑,别心疼钱,要买就买进口的。男人嘛,只要脚下的鞋穿好了,底气就足了,底气足才能走得远。
马史顶一句嘴:只有走得远才能有出息吗?您一辈子没穿过一双好皮鞋,底气不是照样足吗?
想想而已,他哪儿敢?
有的孩子热爱勇闯天涯,有的恋家,马史是后者。
这是一种无法用言语细述的感觉,像是一根隐形的橡皮筋,柔韧的拉力隐隐地拽,抻得再长再远也扯不断。
旁人眼中,马史是个奇怪的人,听歌只听刀郎,吃饭只吃拉条子,他走哪儿都背个大包,丁零当啷装着家当,打眼一瞅,谁看谁说像游客。
开工拍片子时,大包窝在一旁,新认识的同事关心地问一句:搬家呢?
打车时,司机帮他关上后备厢,失望地说:哦,不是去机场的。
他自己倒也不嫌沉,成天背着壳,小蜗牛一样,一背就是好几年。
北京给了无数人一个海市蜃楼帝都梦,唯独给不了他这个新疆儿子娃娃归属感,北京馆子再多,吃完了走到街上,嘴一抹,依旧是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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