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夜色阑珊,屋子里篝火熊熊,院子里繁星点点,我和铁成并排撒尿,我赞他把这家店开得真出色,他不置可否:……别把这儿只当家店看哦,单纯把这儿当家店的话,人难免会患得患失,然后莫名其妙地被拴住。
他问:你不觉得这是挺好的一所学校吗,每天人来人往,每个人都是义务老师,读人就是最好的学习,学人优点看人缺点,再排查自己的缺点,快快活活又是一天……
接下来的一句话让我手一抖,湿了鞋。
他说:这几年玩儿开心了,学得也足够开心了,所以……火塘可以换个掌柜了,我当个股东就可以了,哈,我可以撤了。
如日中天的火塘说换掌柜就换掌柜?我擦你可真舍得啊。
他噌地拉上拉链:对嘛,火塘的这个世界既然已经及格了,还守在这儿干吗?养老吗?不如继续出发,去建造下一个世界。我说,拜托拜托请说人话——你打算去哪儿去干吗?
他逗我,说去北京创业,什么挣钱干什么,比如摆摊卖肉夹馍。
我回逗他,铁成,我一直以为你是闲云野鹤呢,原来这么爱财……你市侩了。
他乐:别别别,别绑架我,谁说挣钱就市侩了?盲目鄙视金钱的假清高才是真市侩,干吗扣一顶闲云野鹤的帽子,非逼我这条小生命喝西北风呢……
这条小生命重重地拍我的肩:好了放心,挣钱并不是唯一的目标,我会把真正的自己保护好……挣钱也要快乐地挣,玩儿就是最好的创业。
他拍得很真诚很用力,所以我另一只鞋也湿了。
(四)
铁成刚去京城那会儿,我对他意见甚大,太讨厌了,老逮不到他,总约不上饭。
他经历丰富,跨界小能手,故而朋友多,接风宴排了两个月,档期密得比宣传期的艺人还满,天天各路不同的豪杰杀出来劫道,把他绑走叙旧吃饭。最多一天六七个饭局,从五棵松吃到通州。
有一次我真怒了,约顿饭而已啊又不是约炮!见你一面咋这么难!
他说好吧兄弟你来吧,别嫌挤就行……
我去了,傻了B了,20人的包厢里塞了50多个人,这是饭局还是歌友会?咋这么多人?而且貌似是好几拨人凑在一起,有西装领带也有大汗衫,平均三块尾巴骨挤一个凳子……
听说这只是一部分,隔壁餐厅还有十几个演员和导演在等着。
说曹操曹操到,铁成电话吱吱响,李小璐在电话里喊:哥哥,你什么时候死过来,我们这边凉菜已经吃两遍了。
那天我陪着铁成转战了四个接风宴,战到海淀时嗓子眼儿都塞满了。海淀那边等着十来个北大的老师,我差点被他们弄死,当老师的人文质彬彬惯了,一旦热情起来不是人,他们玩儿命往我碟子里夹菜:铁成的朋友就是我朋友,别客气,多吃点儿。应该都是监考好手,明明都在和铁成谈笑风生,却一个比一个余光犀利,一个比一个眼尖,我稍微搁搁筷子,他们就唰地扭头问是不是不合口味吃不惯,好吃好吃特别好吃,吃啊吃啊吃,直吃得我怨念满腔悲愤难言。
世上比劝酒更可恶的是劝饭,铁成从不喝酒,故而接风宴上没酒只有菜。
我每吃一会儿就偷偷松一松腰带,一直松到最后一个扣。
午夜时分,我坐在铁成的大摩托车后座上,孕妇一样捧着肚子,撑得死去活来。
我挠他脊梁:哥你慢点窜,虾仁快颠出来了……
铁成说,挺住,还有一顿接风消夜。
大摩托轰隆隆,停在一家灰头土脸的小吃店前。
早有一个穿着厨师围裙的人立在门前,那人淡淡打个招呼:来了。
又说:你们坐,我去把菜热一热。
小吃店里空荡荡的,只有我们三个,菜不多,茶当酒,话也不多,都在茶里了。
临走时那人也淡淡,他问铁成:下次什么时候来看我。
铁成说:随时来,一个电话就到,想我了就给我打电话。
那人笑,眼圈是红的,他笑着骂:滚,我想你干吗?好好忙你的吧……有事你说话。
从来到走他只笑了这一次。
那人曾被关了七年,又被关了三年,放出来后一直开小吃店,是草莽也是孝子,听铁成说还是个义人,可以托付身家性命的那种。
(五)
铁成那时也被人托付了身家性命,不是房产金条国库券,比那些都金贵,是个孩子,漂漂亮亮的一只小姑娘。
小姑娘叫小彩旗,大理白族,只身来北京学舞蹈,受她家人的托付,铁成当了她在京期间的监护人,全权督管她的身心发育。十一二岁的孩子练功苦,特别能吃,铁成隔三岔五接她出来改善饮食,一寸厚的牛排几口就干没了,速度之快,让服务员恍惚了自己到底上没上过菜。
铁成那时大波浪长发,爱穿草鞋和彝族长袍,挎的也是民族刺绣包,背影看起来严重混淆男女性别。第一遭在北京舞蹈学院的宿舍楼前签字领人时,宿管老师审贼一样地盘查了半天,把一旁的小彩旗烦坏了。
更烦的是一堆学舞蹈的小丫头聚在一旁叽叽喳喳:我的天,快看,小彩旗的妈妈来了!好酷啊,比杨丽萍都酷!
铁成一扭头,小丫头们集体吓了一跟头,我的天,小彩旗的妈妈咋还长胡子?呃,是她爸爸,她爸爸咋这么像兵马俑!太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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