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迎着她的目光,一字一句道:“孟廷辉,好生在翰林院当差。倘是出了差错,没人能够保你。”
虽然这话听上去像是警告,可她只是淡淡一笑,轻声道:“臣知道了。”
她这一丝一毫都不惧怕他的模样,不禁令他再度诧异。
而她终于能够转身去唤宫人进来服侍他更衣,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她垂眼深深呼出一口气。
虽会紧张,但无论他如何冷言厉色,她也不会怕他。
十年前的那一个寒雨之夜,在那座破庙草棚之中,那个面孔英俊的少年那么温柔地抱着她,低声哄她睡觉,还给她讲了他母亲对他说的话。
停废潮安北路敕额之外的寺院尼庵,不是要害她们无家可归,而是要禁私度僧尼,禁僧俗舍身、断手足、炼指、挂灯、带钳之类幻惑流俗者。
那时候的她冻得泪眼汪汪,听不懂他说的话,只知道好多寺庙尼庵里的铜器佛像都被官府的人收去用来铸钱了,可是佛像怎么能够用来铸钱呢?
那个少年却对她说,他的母亲曾经有言:“夫佛以善道化人,苟志于善,斯奉佛矣;彼铜像岂谓佛邪?且吾闻佛在利人,虽头目犹舍以布施,若吾身可以济民,亦非所惜也。”
幼小的她仍是不懂,只是傻乎乎地看着他,一个劲地往他怀里缩。
他抱紧了她,又轻轻地对她道,若吾身可济民,吾不所惜也。
过了这么多年,她才懂得这一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于宝和殿殿试时,看见他高坐在鎏金龙案后的那一刹,她就知道,他将来一定会是大平王朝最贤明的君主。
望着他覆了冰霜似的脸,看着他寒如深渊似的眼,可脑中想起的只是那一年的那个温俊少年。
她又怎会怕他?
非明主所为,他断不会做。
未几,外面有宫人进来,将外殿一角的高案上点了宫烛,又备了笔墨纸张,凳上铺了锦垫,动作麻利极了。
他负手进了内殿,将今日内都堂里呈进的札子都拿了过来,堆在案上,向她道:“京外诸行路递上来的,按抚司分好让我看;京中六部三司递上来的,按轻重缓急通禀我;门下省封驳回来的,单独理好递来。”说完,他看着她,“可都清楚?”
她轻轻点头,转身绕去案后,开始俯身研墨。
他盯了她一会儿,才又走回内殿,着宫人送水进来让他洗去校场上带来的一身尘汗,未再理会奉命去理事的她。
皇城外的更鼓声远远传来,甚是飘杳。
入夜已深,案前邸报尚未阅毕,肩颈已是酸不可耐。
他扔了笔在案上,身子向后倚去,动了动脖子,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外殿里的她。
隔了数道帘幔,她的身影在昏黄的烛光下显得模模糊糊的,好似已伏在案上睡着了。
数个时辰下来未闻她来扰他,除了用膳之外便只在案前静静地做着他交代的事情。
她的“乖巧”倒也令他觉得讶异。
他就这样望着她,那伏在案上的身子显得那么柔软,令他一下子想起那一日她贴在他身上时的感觉。
是软的,香的,女人的身体。
她看着他的眼神,那话语,那声调,那不怕他的神色,不是不诱人的。
他到底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
经历过人事,知道男女之间是什么感觉。
可她呢?
他伸手去握案上的茶盅,脑中又滚过她的嘴唇轻触他脸颊时的感觉。
茶水滚烫,烫出了他一丝警醒。
她将是他的臣子,他又岂能任脑中遐思纵行无阻。
一回神,就见帘随风起,她已醒了,正端坐在书案后,回视着几乎忘了自己在一直凝视着她的他。
她的脸庞在纱帘后半隐半现,远远的,他不知她已醒了多久,不知她是在何时发现他在盯着她的,这令他忽而感到有些尴尬。
他顶着她的目光,看她缓缓起身,拿起她身前案上的几本札子,朝他走来,甚至还拾袖揉了揉眼睛,当真是一副刚睡醒的模样,或许压根就不曾发现他看她看到走神这一事。
他心内遂大定。
她撩开纱帘,一路慢步而来,走近他案前,将那几本札子放在他案上,轻声道:“臣有事想问问殿下。”
他抬眼近看她的脸,嫩红泛泽,在昏黄的烛光下微呈淡淡的金色,一双眼中仿似存了无数颗星星,璀璨惑人,说话时张开的嘴唇似被朱笔描过,而他脑海中那分明已被阻止了的遐思又欲再动。
怎能想得到,她就是当年那个脏兮兮的、蓬头垢面地缩在他怀里、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小姑娘。
之前数次见她,他竟也没发现她的容貌如此耐看。
沈知书生性风流,常笑他不识女色。
他是不知女色。
他的母皇曾经是天下最有名的美人,容色才略胆魄再无女子能及,他自幼便听父王尝道,当年他的母皇,是能够只消一眼便让人魂与神授的女子,他如何还能觉得这世间的女子容色令他惊艳?
世间美人固然多,然美人又岂是他所图的。
“殿下?”
她同他说话,却不见他回应,不得不又唤了他一声。
他回神,抬手按住她拿来的几本札子,挑眉:“要问什么?”伸指拨开,目光扫了扫,见都是关于潮安北路的,心底不由得有些了然,便又仔细地翻看了下。
一是关于潮安北路的八个州县与北戬互通市易的,另一个则是关于他下谕处置有关青州大营一事的潮安帅司官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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