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非听了喟然叹息，心想现在中国最没道理可讲的就是评职称这件事了。你们一篇论文都没有外语也不过关却还有个副教授的资格，而我发表了二十多篇论文出版了一本专著却连资格都没有，这理又找谁说去？于是，开会的时候，见大家都在议论这事，他就大放厥词，说依我看干脆把职称统统取消，恢复八级工资制，大家都按工龄拿工资，保证天下太平。反正现在的职称，早已名不副实，一个大字认不得一箩筐的什么歌星之类，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评一个一级二级演员，还要特别注明“相当于教授副教授”。相当？就凭他们肚子里那点墨水，相当得了？
教民间文学的副教授牛淦听了哈哈大笑，说：“老弟，说他们相当于教授副教授，你还挺委屈？告诉你，那是抬举咱们！副教授一个月拿多少钱？工资补贴带奖金，还不到二百五。他们拿多少钱？一次出场费就是几千块！这就叫‘金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咱们可没法相当。咱们是‘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教外国文学的副教授姚国泰没有反应过来，说：“什么叫‘老大嫁作商人妇’？”牛淦说：“一开学术会议，就要找几个什么企业家赞助赞助啦！”
大家都笑起来，教写作的副教授高明却愤然地说：“有人赞助也开不成！今年学校规定，旅差费正副教授每人每年一百块，讲师助教五十块，还不够交会务费的。开会？开个屁！”现代汉语教研室的讲师魏立言说：“算了算了，不去开会也好，赔钱的事儿。”原来，去年在厦门开会，魏立言因以往评职称老是论文不够，就坚决要求去宣读论文，以便这次能够增加点分量。结果，带去的路费连同身份证、工作证，全部在东道主组织逛石狮时丢得精光，至今心有余悸。飞非见魏立言重提往事，就笑着说魏老师这都怪我，忘了教给你一个防盗秘法。大家忙问有何秘法？飞非说借一枚厦门大学的校徽戴在身上，保管平安无事。姚国泰又没有反应过来，问莫非厦门的小偷兔子不吃窝边草，专拣外地人欺负！飞非笑道：“不是不是。厦门的小偷早有研究，天下最穷的就是大学老师，身上绝不会有三百块以上的现金，不值得一偷。你要是戴上厦大的校徽，他们就懒得打你的主意了。”大家又都笑起来，连高明也笑了，说田飞非你这故事可以写小说了。飞非也笑着说高老师你说的是，以后我一定写进小说里去。
主持会议的王智慧见大家如此说笑，觉得很不成体统。王智慧是第一次主持讨论。原来，学校又下了文，说是为了加强党的领导，以后政治学习不再以教研室为单位，而以支部为单位。现代汉语教研室和写作教研室归一个支部领导，支部书记就是教写作的讲师王智慧，教民间文学的本来就只有牛淦一人，外国文学教研室的中青年都出国了，只剩下姚国泰老迈年高孤家寡人，于是也合并了过来，加上现汉四人写作两人，三国四方八位神仙一起来开蟠桃会。所谓教研室讨论本来就是侃大山，现在变成了联合国，岂不更是清谈？王智慧是个办事认真的人，很想把会开得好一些，但带头说笑的都是些上了年纪的副教授，奈何他们不得，就想教训田飞非两句，没想到总支书记郭永宁却走了进来，说是来听听大家关于创收的意见。创收一直是郭永宁头痛的大事。当老师的可以唱高调说什么安贫乐道君子固穷，他当书记的却不能不考虑全系教职工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否则就难以维持局面。如果到头来奖金啦补贴啦劳务费烤火费降温费啦什么的统统发不出，你看还有没有“道”可“乐”？所以他很希望有人能想出招财进宝的好办法，也很希望有人能挺身而出为系里排忧解难。
一说要谈正经的，大家便都沉默。飞非知道，不是大家不想钱，而是没有任何办法。“百无一用是书生”，书生中最没有用的又数文、史、哲。他们的全部本事就是编教材背讲义外带发牢骚，最多能考证出曹雪芹是不是曹操的重孙的重孙的重孙孙，能说出“回”字的四种写法是哪四种。靠这些人去办实业搞创收赚大钱，那才是见鬼，弄不好赔得连裤子都没有穿的。飞非正在胡思乱想，姚国泰却吭吭哧哧地发起言来，出谋画策说中文系也可以办个开发公司，把我们的科研成果转化为产品。飞非一听就差点笑出声来，心想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中文系办开发公司？开发什么？开发《诗经》《楚辞》还是开发《文心雕龙》！开发莎士比亚还是开发托尔斯泰！卡拉OK舞厅挺赚钱，你去那儿讲文学概论，有人听吗？开发丽珠得乐的人发了财，你弄本《语法修辞》出来，有人买吗？
飞非正暗自好笑，却不料郭永宁立即点头赞成，说系里也正在考虑这个方案，准备成立一个文化艺术服务部，卖书，租书，放录像，再加上四通打字和复印，只是很难找到人来承担这项工作。姚国泰见书记鼓励，就来了劲，说关键是政策落实，“现在好多学校都设立了开发教授，只要上交二十万，就可以晋升副教授，上交五十万，就可以晋升教授。”飞非一听就大笑起来，说：“好得很好得很，明码实价，童叟无欺。难怪那些歌星能当教授呢，原来是开发出来的。照这么说来，开发傻子瓜子那家伙早该当中科院院长了！那还要我们这些人干什么？还要学术干什么？还要教育干什么？干脆把我们师大整个地改成公司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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