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我觉得这一点在《 读城记》 一书中体现得很明显。我想接着问一句：城市的个性是如何确立的？城市为什么要有个性？
答：西哲有云：人类是擅长制造城市的动物。中国的城市史也有几千年。如此漫长的历史，其中的变故原委，自然是一言难尽。不过总其大概，城市个性形成的原因，无非地理、历史、政治、经济。比方说，重庆火辣，厦门温馨，地理使然；西安古朴，深圳新潮，历史使然；北京大气，上海雅致，政治经济使然。当然，没有哪一个城市的个性是由单一原因形成的。比如对于广州来说，”天高皇帝远”就不单纯是一个地理概念。所以，要把一个城市的个性和特质准确无误而又形象生动地说出来，还要让人心服口服，是很难的。比如南京，就不好说它是儒雅还是粗俗，是伤感还是豪壮。所谓‘’南京大萝卜”，就带有荤素皆宜、生熟均可、什么都有一点又都没有、怎么说都行又都不行的意思。总之，城市是一本打开的书，每个人都可以去读它，但要真正读懂，并不容易。
问：你说“读，，不是“说，’。说是诉说，是描述；读是解读，是研究。说只要知其然，读却是为了究其所以然。你虽然在试着给城市下定义，却不是轻易下的，而是下得很“圆滑”。比如说北京醇和，上海雅致，北京贵族，上海理性。北京人很大气，但这大气常常变成霸气；北京人很平和，但这平和可能变成平庸。上海人虽然世俗，但上海人的理性精神非常可贵。那么，你是如何解读城市，又是如何给这些城市下定义的呢？
答：我在书中说过，城市像人，也是有“人格”、“性格”、“性别”甚至“体味”的。这个体味，就是城市的“文化味儿”。味道总是感性具体的。但如果只是津津乐道干某些逸闻趣事鸡毛蒜皮，那就是“说”城，不是“读”城了。读，就要把现象背后的原
因找出来。比如，说“有事您说话”的多半是北京人，说“关浓啥事体”的则肯定是上海人。但北京人只会对自己的“哥们”说那句话，上海人则会对所有人都说“关侬啥事体”。因为北京是城，城就是“圈子”，北京人不可能没有“圈子意识”。上海是滩，滩涂上的人都是互相“不搭界”的。不和他人认同，就只好和“滩”认同。结果，和“圈子”认同的北京人到了外地不成气候．互不“搭界”的上海人却能把外地变成“小上海”。
这就是人与人的差异，也是城市与城市的差异〕 差异是无处不在的，关键是要能小处见大：只要对一个城市人的活法有感性具体的体验，又能“读”出形成这些活法的历史、地理、政治、经济原因，就不难给这个城市做一张“文化名片”了。
问：我认为你读城实际上是在读人＿你是从人的心态、人情的比较、人的品格，以至于人的习俗上解读城市的。你是从一个水平面上的横向比较中读城，像是一个横向的切片。我想问：城市在多大程度上造就了人气质的差异？按照这个恩路，再过几十年，许多城市之间的差别越来越小，是否人的差异也越来越小了？比如你说北京是城，上海是滩，由此生发了许多不同。那么，如今北京的牌楼没有了，上海的石库门也没有了，有的只是相同的商厦和立交桥。多少年后，北京人和上海人是不是也趋同了？
答：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筑一方城。人创造了文化，文化也塑造着人。但可以肯定，一个城市，越是文化特征突出，文化性格鲜明，它对人气质的影响就越大。这种影响是有可能超物质的。不要说里弄拆了，石库门没了，就算大上海“沉没”了，上海文化也还是上海文化，上海人也还是上海人。你看犹太人曾经一度连国家地盘都没了，犹太文化不还是犹太文化，犹太人不还是犹太人？北京的牌楼拆了好些年了，北京人也变了。但只是由老北京变成了新北京，没有变成上海人或别的什么城市人。这就叫“辫没了，神留着”。这是冯骥才小说《神鞭》 里的话，说得挺透彻的。至于某些原本就没有多少性格特征的城市，就不好讲了。它们很可能在城市一体化的进程中变得越来越平淡无奇。
问：你是否认为现代化进程的加快使得许多城市有趋同的倾向？如何力戒这种趋势？
答：当然有。中国的城市正在变得越来越没有个性。到处都是似曾相识的店面和千篇一律的建筑，到处都在奔小康，争取“先富起来”，而所谓“小康”又好像只有一种模式：时装店、精品屋、海鲜酒楼娱乐城。就连一个最不起眼的县级市也有这些东西，只不过更花哨更俗气而已。一些宝贵的传统连同它们的风味一起，则已渐次消失。这其实是对“现代化”的误解。现代化并不等于玻璃幕墙马赛克，摩天大楼立交桥。当然，批量化、标准化、模式化和数字化，也确实会造成许多问题。不但城市，就连人，也可能越来越没有个性。如何力戒这种趋势，大约只好以后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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