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脸逆着窗缝处泄入的细光,看不甚清,可她却明明白白地知道是他来了,当下一惊,出声道:“陛下……陛下怎么到这里来了?”
“唔。”
他低低地应一声,未答她的话,只是用手轻轻地捧住她的脸,低眼细细地打量她。
屋子里面没有点灯,院中透进来的光显得极其昏暧,衬得她与他之间似是密不可分、心眼相连。
她看不清他的眼神,可心里却有些乱。他如今已是九五之尊,怎能够如从前还是皇太子时那般随意地出宫来找她?且今日要在西华宫连宴入夜,此时算来宴当未毕,他不在宫里坐受群臣将校觥筹称贺,却来这里做什么?
他见她烧已退了不少,脸色也不像清晨那么苍白,这才撩袍坐下来,转而去握她的手,道:“不放心你,来看看你。”
她被他这样攥着手,不由得垂眼,抿抿唇,不知能接什么话。
他忽而问她道:“可觉得委屈?”
她知道他是在问她被贬官减俸之事,便摇头,小声道:“臣怎会觉得委屈。”
他揉着她的指尖:“病成这样,又接贬罚诏谕,以为你会委屈。”
她默默地望了他一眼,又不知能说什么了。
听他此言,才知自己之前的揣测是对的,想必他今日连贬四位老臣是借她之名,而之前那一件件事、一次次擢升,恐怕亦都在他的掌悉之下,等的就是有一日会有老臣逆颜上谏,好让他翻掌一收这张网。
是他聪明,还是她太笨。
原以为他将她一次次推到风口浪尖是想要她替他扫障清碍,却不知他岂会需要她这自以为是的帮忙。他尊悍无双,心思又哪里是她能琢磨透的。
这才想明白,当初方怀、张仞二人举荐她入门下省时,他为何会不顾前夜之怒而加授她校书郎、符宝郎二衔,想必当时就已盘算好了。
才知为何那一夜他明知她去找廖从宽私通御史中丞薛鹏一事,却也不责她止她,尔后更是任她肆意专行独入台狱。
他不过是坐待她一次次触怒老臣,再一次次擢升她的官职俸禄,到头来将她贬官减俸,将这错宠错信之责归咎为老臣错荐错用,他那刚明君主之名仍旧不减一分。
她是低估了他,亦是高估了她自己。
可他对她说的那么多话里面,究竟有几言是真几言是假,她还能不能辨得清?
他见她一直沉默不言,不由得松手,俯身去抱她:“我说过,我对你好,是因为我想。”
她顺着他的力道挪动身子,伏在他的膝头上,淡淡地“嗯”了一声。
他把她的长发拨开,指尖摩挲着她的嘴唇,看着她一脸心不在焉的神色,忽而凉声道:“可你不信。”
她掀睫,微微蹙眉。
他便倾过身,低头去亲她。
她闪躲了几下,伸手去挡他,轻喘道:“陛下深夜来臣府上已是不合礼制之举,倘是还做这种事,是想要臣死吗!”
他拧住她的手腕,极其用力地亲下去,然后道:“此时说这话,不觉为时已晚吗?”
她极力抑住心内翻涌的情潮,看着他不吭气。
他将她托起来抱进怀里,紧紧不松手,半晌才又道:“你是不是在怨我?”
她下巴搁在他肩头,伸手环住他的脖子,轻道:“臣没有怨陛下。臣爱陛下还来不及,怎么会怨陛下。”
“当真?”他的胸膛暖热,压着她的心。
她点头:“当真。”
他手劲小了些,抱着她倚在床头,偏过头亲了亲她的发顶。
她轻笑,搂紧了他:“臣怨今日自己病了,竟没能瞧见陛下在紫宸殿上当廷排贬四位重臣的模样。”
他目光深深,却没出声。
她又道:“臣今日才知,陛下心中分明是欲保全古相之意。”
曹京一去御史台便参了古钦一道,此事必是经他授意所为。当时王奇一案正要开审,古钦告病在府正好避开了朝中的那些是是非非。
他揽着她,沉默良久才道:“方怀、张仞、汪义问三人亲附古钦多年,今日一连遭我排贬,朝臣必会以为古钦已不为我所重。朝中小人颇多,闻风而动、落井下石之事屡见不鲜,倘是今日不当众封古钦以尊衔,只怕明日便有趁势弹劾古钦之事发生。古钦一生为国为朝,不可没了好结果。”
她想了想,道:“陛下考虑如此周详,不知古相心中会否感激陛下恩怀。”
他无声地笑了笑,又侧过头亲了亲她。
她爱极了他的笑,每一次看见都会怔望良久,此时被他一亲,思绪蓦地一飘,搂着他的手也不由得一颤。
他任由她这样一直傻傻地盯着看,目光点过她的眼眉鼻唇,见她一脸醺然的样子,忍不住低头凑去她耳旁:“再这样看下去,我可就顾不得你的病了。”
她一下子回神,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低眼半天,才轻轻道:“陛下每次一笑,就像是要把臣的魂魄都吸走了。”
他懒懒地靠着她的床枕,大掌抚着她的长发,眸子浅合,脸色懈然:“当初在宝和殿小传胪时,你的脸皮可没这么薄。”
她小声道:“当时臣以为陛下是刻意讽刺臣,臣心里不平。”
他又是无声一笑,没有说话。
她在他怀里偎了许久,突然抬头看他:“方怀、张仞二位学士当初举荐臣入门下省,如今却因臣而被贬,想必心中要把臣恨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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