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心情,同学会结束了,我们又踏上了返回西都的路程。肖一民比较快乐,在西都,他并不可能有太多的机会和足够的胆量吃粮食,而在古城则不然,粮食一定吃得很舒心,不是说到了古城才发觉结婚太早吗?简锐也吃了粮食,想必不会像肖一民吃得那样从容,那样潇洒,毕竟赵曼儿的不见面政策让他一直如鲠在喉。只有我,除了被班主任老师当作倾诉对象强行搞了一次政治教育外,和喻丹的重逢竟然以一种令人意想不到的结局告终。我想,她肯定不会再参加下一次同学会了,如果还能有的话。
三个人各怀心思,听着帕萨特在高速公路上前进时发出的轻微的声响,秋收时节的田野一片繁忙景象,如同一幅幅色彩斑斓的油画在窗外飞快地掠过。
就是在回西都的路上,我接到了王自洁去世的电话。电话不是黄姨打的,而是作协的工作人员,当然,肯定是黄姨告诉了他们我的电话。工作人员说,王主编去世了,今天早上五点钟左右,明天在市殡仪馆举行追悼会。我道了谢,心情更加沉重起来。虽然早就知道王自洁的大限就在不远处,可乍一听死讯,还是有些突然。这就好比一个久已预言的不幸终于变成现实,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可无论怎样的心理准备也还是不够充分。
车到西都,我打算先到王自洁家里去看看。毕竟,作为他曾经最赏识的学生,我无论如何也要去看看,而不是等到作协给他举行追悼会的时候。
王自洁住在作协宿舍大院,大院里搭起了一座账篷,到处摆放着花圈。账篷下,七八张桌子上坐满了打麻将的人,人们欢声笑语,麻将声此起彼伏。要不是显眼的花圈和空气里浓浓的纸钱焚烧后的气味,走进来的人还以为这里在办喜事呢。他妈的,世风日下,一个人死了,除了他的直系亲属也许会感到悲痛外,对其它人而言,简直就是给他们提供了一次聚会和打麻将的机会。一句话,王自洁的同事们正在享受他的死。
黄姨的精神病居然又一次发作了,她披头散发地坐在王自洁灵前,手舞足蹈地又唱又跳。据说,王自洁去世后,她坚决不准医院把遗体送进太平间,她坚持说王自洁只是睡着了,一会儿就要醒过来的,醒过来了,我们还要举行婚礼呢。
幸好黄姨还认得出我。我站在王自洁的灵前三鞠躬时,她止住了哭闹,默默地看着我木着脸。鞠完躬,她伸出干瘦的手抓住我的手,又一次哭了起来:“小乐啊,你老师这就走了,扔下我这个孤老婆子,你说我今后怎么办啊?小乐啊,你老师可是受了半辈子的罪呀,要是早知道他活得这样不开心,早些年我就该和他离婚了,我该放他的一条生路啊小乐放他一条生路啊……”
作协的一个副书记之类的官员在一旁打着官腔:“老黄啊,老王去了,你要节哀,有什么困难,要相信组织,组织会尽力安排好的。”
黄姨又双眼发直:“我想有个儿子,组织能给吗?我想有个小乐这样的儿子,组织能给我解决吗?”
众人都看着副书记,副书记有点尴尬,装作没听见出去了。
第二天到火葬场送葬,只有冷冷清清的两辆汽车,一辆小车,想必坐的是要黄姨相信组织的副书记,再有就是一辆破中巴。我扶着黄姨上了车,她好像已经平静了,不再哭,也不再闹,表情麻木地看着窗外灰蒙蒙的街道。
火葬场和妇幼保健院居然相隔不远,只有两公里的距离。想想这个城市的人,忙忙碌碌了几十年,其实也不过就是从保健院走到了火葬场。他妈的什么人生什么理想什么事业什么爱情,在火葬场焚尸炉高大的烟囱投下的阴影里,一切都是那么的苍白,那么的无力。
火葬场生意很兴隆,甚至还有一幢让人惊讶的漂亮的办公大楼,办公楼上树着几个斗大的红字,是一幅不伦不类的标语:经济要搞上去,人口要降下来。灵堂里还在举行最后的告别仪式,一个作协的工作人员跑来找副书记说,今天要烧的人太多,如果一个个地排下去,可能要等到下午三四点钟。
副书记的胖脸和刘得忠有点相似,一着急就显出油汪汪的样子,好像是被不法商家们提炼的潲水油糊了一脸。副书记歪着头想了两秒钟,满面堆笑地对我说:“王主任,你是新闻界的,你看能不能由你去找火葬场的领导说说,请他们照顾一下?”
我默默地跟着作协工作人员走进了火葬场办公室,火葬场的领导听我说了半天,才咳了一声说:“我们这儿是很讲原则的是不是?要是都想开后门插队,那我这里岂不就乱套了是不是?不过,既然你们老师是诗人,当然也基本上算知识分子了,优待知识分子的规矩我们也还是要讲的是不是?还有呀王主任,你们媒体也该多宣传我们火葬场是不是?你看我们的工人天天都任劳任怨地坚守在火葬第一线,认真负责地为革命搞好火葬工作是不是?我们的报纸上怎么就从来看不到他们的光辉形象,怎么从来都是一些明星呀强奸呀的东西是不是?这个导向不好嘛是不是?”
被是不是教育了好半天,我的老师王自洁的遗体终于优先推进了焚尸炉。想必,这是他老人家在这个冰冷的人世上享受到的不多的几次优先之一。
返城路上,我坐在一位身材强壮的中年人身边,此人是王自洁以前的同事,著名诗人张新泉。张新泉紧皱着浓厚的眉头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等他写完了,我给他递过一支烟他才认出了我。张新泉苦涩地笑了笑,把手中的笔记本递给我,那是一首题为《送一个人去天国》的诗,我知道他一定是为他的同事王自洁写的,但究其实质,也可以说是给我们所有人写的:
哀乐的黑色翅膀展开时
我们便绕着你的灵床
鱼 贯 而 行
我们把胸前的白花
挂在你床前的松枝上
我们把泪湿的慰藉
送到你的亲人心中
……我们就要回去了
整个过程如此短促如此短促
短到比你倒下的那一瞬还短
比你劳累半生中的一次晕眩还短啊
我们就要回去了
还有许多永别等在门外
还有许多人要来睡你睡过的小床
还有许多白花许多肃穆许多悲怆
要排队进来……
这世界生也拥挤死也拥挤
原谅我们没有时间多陪你
啊 哀乐只放了一半就停了
剩下的一半我们带到路上去放
带回怀念的斗室去放
一遍又一遍 一遍又一遍
直到属于我们自己的那一支
也响起来的时候……
我们回去了
路上 你多保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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