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很有名，但不是一种很常见的树种。在中原，遑说城市，就是你“下乡”，进到最基层的自然村，槐、柳、榆、桑、椿、杨这些杂树多了去，树影婆娑掩映，树枝婀娜摇曳，但很少见到银杏这种树。偶尔有那么一株，必是古树，老得“不知年月”了，但是仍在结白果。这样的树，其实人们已经不再按照寻常意义上的植物来看，常常地，不知不觉间在传递它的种种灵异感应，近乎把它当神敬了。一株老银杏往往便是方圆数十里内的“坐标”性物件。
银杏果是很好吃的，无论你炒菜，熬粥，烧烤，它的形态不变，拇指大小，黄玉一样光滑圆润。它好看，也好吃，并且香，你坐在客厅里与朋友说话，厨房锅里熬着粥，也就那么几粒，从门缝里透出来那个香啊……主人和客人都会忍不住咽口水。如果是鲜果，放在微波炉里或在铁锅上煸烧，它的香味不但弥漫你的居室，甚至还要透出院外传到邻居家——这是掩不住的香，“浓烈”的清香，且一点人间俗气也无，缥缈着侵袭你，引逗你的食欲。
也许因为它的“不俗”，身上带着这么多的神性，寺院里多有银杏树。去年我到几座古刹随喜，几乎每个寺院都有一株老银杏。无论和尚还是导游，都要把它单列出来介绍：“这株银杏树，树龄已经两千多年了，树冠这块地方有一亩方圆，现在还是每年挂果……”挂的果哪里去了？没见寺院有售，我看是和尚们吃了。佛经的教义我还是知道一点的，远离尘俗，远离奢侈，远离享受。我敢肯定，和尚们能吃到这一味果，那是超凡脱俗的高级享受。中国的寺院，“院龄”最长的是白马寺吧。白马寺建寺也不到两千年，那就是说寺院是挑选“有白果树”的地方建寺开光？抑或是建寺之后和尚们移植的成树？没有哪家寺院有碑碣、有考证能说明这一点的，我也真的思量不得。
银杏树树冠枝繁叶茂，华贵而雍容，树干挺拔伟岸，很有些贵族风度，挺立在幽静的禅房大殿前，像一位虔诚的信徒在静聆世尊说法，又像一位年高的尊者在关照进院礼佛的善男信女。它的与众不同，它的从容不迫，它追求永恒的时间与空间的执着……也许就是这些气质招得许多大德高僧的青睐，将其移进庄严佛土，沐浴晨钟暮鼓、磬鱼法音的吧。这树是凭它的风韵夺取它的文化地位的。《金刚经》有云：“须菩提白佛言：‘世尊！如我解佛所说义，不应以三十二相观如来。’尔时，世尊而说偈言：‘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银杏树是可以“见如来”的。
平原乡间冷不丁地你会听到“ × × 地儿有棵大银杏树”，也许是条件反射的效应，我常常会联想：“那里是不是曾有过一座寺院，荒芜废弃了？”打听一下，我的这个念头竟常常“符合事实”。这树在深山老林中也有，“野银杏”挂的果与市卖的家果一般无二，和寺院的果也无二致，但很少听说有人在自家庭院里栽种它的。
但我在山东做客，到一位老人家中，他家院里全部是银杏树，别的树没有。他叫李晔，原先的官不小，现在已经退休了。李晔的祖籍在南阳，前十几年他回乡探亲，因为读过我的小说，而且挺喜爱，约见了我，遂成忘年之交。自那以后，我们又见了两三次面，每次见面的谈话主题便是银杏，从银杏的果，说到它的材质，说到它的药用价值，李晔的话集起来可以写一部书。有一年他知我有糖尿病，专门请人采了一捆银杏枝条捎到南阳来，嘱咐我“熬水喝，可以抑制血糖”，可惜我忙着赶稿子，忙了那头跟不上这头，喝了几次觉得很苦，而且费事，也就把这事给“荒”掉了。但从那时起，我便称他“银杏老人”。他是个朴实得掉渣的高级干部。已经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了，他来南阳还是一身旧军装，往他脚下看，赤脚草鞋！他的朴实无华，确实有点“公孙树”（银杏）的意味。银杏也着实要有这样一个人来爱它。第一次见面，李晔就告诉我，他的愿望是鼓动在全国植银杏十亿株。为了还这个愿，只要有人请他出席大会小会报告会，李晔言必称银杏，经济价值、文化价值、药用价值……一大堆的价值观，集中起来就是他的银杏情结。
今年春节前他约我去了一趟山东。他已经“跑不动”了，全程都是他的秘书李阳陪同，到黄河岸边看了他们种植的银杏林带。壮观哪！银杏林带宽处有二百余米，窄的地方也有一百多米，有的地方不足两米栽种一株，全部一个规格，挺立在黄河岸边，每株都有大茶碗粗，绵绵不绝向远处延伸三十里地。李阳告诉我，单株的价值已经超过二百元，这是财富！当初关于这块地“栽什么树”争论很大，一位领导同志找李晔，本来想动员他同意栽种沙棘、白杨树的，被他当场“策反”，成了坚定的“银杏派”，在台上和人家夺话筒，向全场听众陈说银杏树的好处。李晔期望的十亿株银杏数目，早已在全国大大突破了。我告诉李晔：“我和你一样喜爱银杏树，好看，好用，值钱，文化价值也很高。”我在自家院里也栽了一棵，原来是一个盆景，被花工拧成了S形，移栽到地上，它就“正常了”，下头树干还是S形，两年蹿起来，挺拔得像白杨树，鹅掌一样的叶子长出来碧绿漆青，翠色欲流。这树不宜盆栽，它大气，盆子里养太委屈了。
一九九九年我书《乾隆皇帝》最后几章，突然中风，吃的药金纳多是从银杏叶中提炼出来的；打的点滴，也是银杏炼的；还有一种医生临床急用解决栓塞的药，再一问，还是以银杏为主要成分。德国这方面技术高，他们来买我们的银杏叶，制好了药，再全世界地卖，也卖给我们。隐隐地，我觉得吃亏不小。
在白垩纪晚期，地球上可能发生过一次可怕的灾难——很可能是遭了外星体的剧烈撞击，总之是上帝生了气，把地球翻腾着“犁了一遍”。世界各地的银杏树大都遭了难，只是在中国，它们或居大泽荒烟的山间，或进了寺庙，反正成了“隐士”。现在隐士出来了，如同榆、杨、桑、槐一样走进了大千世界的和谐园林中，和我们平常人愈来愈亲近，这无论如何都是让人高兴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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