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了鸡蛋,妈称了几斤大粒盐放进篮子,把剩下的钱用手巾包好揣在怀里。我们正要走人,二秧叔扯住我的袖子说:“王满仓,来我们杀一盘。”说时从屉子里搂出一包棋子来,摊开在柜台,那张棋盘纸已很破了,烂得像张解手纸。
我说:“我不下,没时间。”
妈说:“你就陪二秧叔下一盘吧,”妈有点感激二秧叔,他刚才称鸡蛋,秤砣把秤杆压得朝地,斤量打得很足。
我说:“我不想下。”
二秧叔顺手从玻璃罐里抓出三粒水颗糖递给我,我没接,但王金斗那只皴皮的手却迅疾地伸过去:“给我!”二秧叔迟疑一下,他当然不会随便递给王金斗,我伸手一下把王金斗的胳膊扭弯,拖着他就出了门。妈觉得不过意,对二秧叔陪笑说:“我们今儿杀猪,娃们扎不住心。”
二秧叔也没生气:“没啥没啥,王满仓军棋下得蛮狠。”他说完把糖果扔进了玻璃罐。
冯道德的屋在村后,三间大瓦房,墙壁粉得刷刷白,站在几幢败坏的泥墙屋中,如鹤立鸡群,格外惹人眼,我们隔老远就看见他的白瓦房了。
队长冯道德正披着一件军大衣,在阳光下的稻场上晒谷子,半席子金灿灿的,他的小女儿冯三朵在一边活蹦活跳地踢鸡毛毽子。
冯道德是我们六队唯一的军属,他身上的那件军大衣足以显示他的身份。三年前,他的大儿子冯三号考取了新疆兵,次年冬就给老子寄回了军大衣和大头皮鞋。冯道德披着军大衣,脚蹬大头鞋,雄纠纠走遍全队,令满村人羡慕不已,我当时就在他屁股后跟踪了半天,好像前面真是一个解放军,斗鸡眼的冯道德好不威风。
一上场妈就热情招呼:“哟,冯队长还有恁多谷子晒哩。”你知道我们六队地处半高山,全队仅十来亩水田,米是稀罕东西,队里每年分的谷子少得可怜,家里除非过大年大节才舍得吃顿米饭,平日,我们都得吃苞谷、土豆和红苕。在冯道德稻场上,我看到了半席子谷子,这让我大开眼界。
冯道德拄住耙子说:“陈秋月你来干啥?”
妈说:“找你要杀猪的那张纸哩。”
冯道德挤挤斗鸡眼,咳嗽一声说:“王水田不是来找过我了么,还是那句话,你家今年欠队里二十一块一角柒的缺款,不交齐肯定不开,我这就等着揪猪尾巴。”
妈说:“你先给开证,我杀猪卖了半边肉回来就交。”
冯道德抖抖军衣说:“不行。”
妈说:“冯队长——”
我弄不懂,我们一家四口,妈是队里一等劳力,瘸腿的爹也算三等,在队里刨一年到头,咋是短款户哩。我们六队分值只有一角三,但人家邻边三队咋就有三角二的分值哩。这狗日的斗鸡眼。
奇怪的是妈和冯道德越说越亲热,妈发出十分诱人的笑声。妈的语气更有刺激性了。妈说:“冯道德你今儿不开证,姑奶奶就不走了,在你家吃住。”
冯道德乐了:“那好。”
这时,冯三朵喊我:“王满仓,过来踢毽子。”冯三朵和我是同班同学,她在学堂里就爱踢毽子,一下课就看见那个火红的鸡毛毽子在她身边飞上飞下。我朝她走拢去,她正踢得上劲,头上的羊角辫一打一打,腰肢扭得很活泛,两条腿富有弹性地甩动。冯三朵踢毽的姿势蛮好看。
我不屑地说:“这不是儿娃子玩的东西。”在学堂里,我们男生的主要活动是爬扒竿,挂在操场杨树上的长竹竿,我一口气可蹿上顶。
这时王金斗扯我衣角:“妈跟进屋去了。”
我们站到堂屋门口,探头望里,冯道德正扒在饭桌上捉笔,妈毕恭毕敬站一边。冯道德开证了,我高兴地想。冯道德的堂屋墙上贴有很多旧年画。我看见了毛主席,我看见了李玉和,我看见了火车。
接着我还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一幕:冯道德一手握着公章巴巴,一手捏了一把妈的胸脯,妈一下满脸通红,惊慌地推开那只粗手。这一幕王金斗也看见了。他突然转身向冯三朵奔去,只一下子,冯三朵就哭着跑进堂屋,呜咽着对冯道德说:“爹,王金斗耍流氓,他……摸我屁股。”
冯道德的那只脏手弹簧样地从妈身上收回去,他的斗鸡眼挤得快挨鼻根了,怒骂:“狗日的王八蛋!”
妈怔一下,说:“冯队长别生气,我这就去剁那小王八蛋的爪子。”她伸手抓住了那张盖有红巴巴的纸条子,乘机溜出堂屋,扯起我就走。
稻场上,王金斗脸上挂着顽皮的诡笑。
妈斥骂他:“小王八蛋,你站到!”
王金斗不站到,他拎起地上的篮子,纵身飞跑。
回来路上,妈说:“斗子就跟我去掮挺桩,仓子你先回。”她把肘弯里的篮子递给我,扭身率王金斗而去。我拎着篮子往回走,心里怏怏地不快,我想我比王金斗大,那根细长的铁棍棍应该让我去扛。
家里一片繁忙景象。稻场上摆满了杀猪的家什,爹往腰盆里酌上冒气的热水泡着,爹把两条板凳肩并肩紧紧绑在一起作宰凳,爹把厢房门上的那扇门取下来作案板,爹把一架长梯子斜靠在墙上挂吊猪子的镣环。现在爹正一瘸一瘸地把倒猪大肠的尿桶都提来了,一股刺鼻的尿臊气顿时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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