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子，杀猪佬啥时到，家什都备好哒。”爹看见我说。
我捏着鼻子嗡声嗡气地说：“只管着劲些，邓八斤立马就到。”说完便跳进屋去。火垅屋里烈火旺旺，照着素嘴刘永堂，他嘴里咬根烟斗，斯大林叼的那种，手里握一把青棕叶在火焰上燎着，棕叶散放好闻的清香。刘永堂身边已码了一束扭好的棕叶肉悬子。
我家杀猪年年都请刘永堂来帮忙。村里人家杀年猪，猪子再小也得请个把两个帮忙的，不然就被人小瞧。我不知道我家年年都请刘永堂，是不是因为他不吃猪肉。刘永堂是我们村里有名的素嘴，传说他小时候其实吃肉，连老鼠肉都吃过。七岁上，他害了一场病，连天发高烧，病愈后就吃不下肉了，吃一口的素。这话起初我死不相信，肉恁么好吃的东西怎会吃不下去呢，我问刘永堂：“堂叔，你就吃肉会怎么来着？”刘永堂脸上布满了痛苦的表情，说：“肉一到我嘴里，我就恶心要吐。”我听了对他产生深深的同情，我想，肉可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一个人活着不能吃肉，那活在世界上还有什么意思呢。但让我有点费解的是，不吃肉的刘永堂却长得很肉实，精壮壮的一条矮汉子。
我又窜到灶屋里去，里面一片热气腾腾，我二姑王发枝的影子在雾气中若隐若现，这些热雾来自土灶上两锅半开的热水，我知道水是用来烫猪皮刮毛的。
不一会，杀猪佬到。王金斗掮根挺桩孙猴子样的跳在前面，邓八斤跟妈一路说笑，邓八斤的哈哈打得很响，老远能听见。
家里人一字儿摆在阶沿上，迎接似的，我看见邓八斤手提刀篓，篓子里的屠刀在太阳下闪光。
“个个树桩样站着，都搞好了？”邓八斤一踏上稻场就说。
“备好哒。”爹手指稻场上的家什说。
“锅里水只要一把火就咆咆开。”二姑王发枝说。
“肉悬子也扭好了，舅子。”刘永堂说。
刘永堂的女人姓邓，与邓八斤不同祠堂。但刘永堂爱占便宜，一声声唤邓八斤舅子，邓八斤不答话不行。
杀猪的进了火垅屋，妈提个泔水桶给我：“仓子，去给猪子喂口水，这牲口昨儿就没给食了。”我看见妈表情有几分忧伤。
我说：“喂水干啥，它马上就没命了。”
妈说：“喂，给它润润嘴。”妈说完长叹一口气。
我提着泔水桶，走向猪圈。圈里的猪正把嘴头插进猪窝里乱拱，它显然饿极了，哼哼着觅食，把猪窝拱得乱七八糟，这只猪架子有一米来长，很瘦，背脊上的骨头高高戳起，挑着猪皮样的，一身黑白夹杂的毛撑着，一点也不光滑，像枯草。我把泔水桶放进圈门，猪子呼一下抢上来，把头插进桶里，咕咕地喝了一通水，它大概没有嚼到吃的东西，就恼怒地一嘴将桶挑翻，泔水桶滚身掉进猪屎坑里。
这时，邓七斤带领刘永堂和爹走过来了，我退出圈门，邓七斤往栅门前一站，探头看看圈里说：“怕不足百斤，杀个不值。”
刘永堂拔掉圈门插梢，把门打开，三个男人并齐站立门前，圈里的猪倒不蠢，它看到了一股腾腾杀气，身子倒退，缩到圈一角去。
邓七斤一个跨步跳进猪圈，刘永堂一个跨步跳进猪圈，我爹也抬起了一只瘸腿，邓七斤说：“王水田，你就在门口唤猪。”
“喏喏……”爹卡着嗓子叫。
猪不仅不前行一步，身子还往后缩，猪屁股抵住墙角，腰身高高弓起，像一只受惊的硕鼠。
“看来你没喂过猪，叫你女人来唤。”邓七斤不耐烦地说。
爹扭头不耐烦地对我说：“你妈死那去了，快找她来。”我飞快跑进灶屋，见妈屈膝坐灶头，跟二姑低声说话，借着灶火光，我看见妈脸色发白，她一只手按着胸口，样子很难过。
我说：“妈，叫你去唤猪。”
“妈不去，叫他们自己捉。”
“妈你得去。”
“你个不懂事的儿子，快去。”二姑挖我一眼。
我没啥好说的了，不做声出了门。没等我走近猪圈，就见一只猪箭似地从圈里冲出来，从爹的瘸腿下一掠而过，猪奔突的速度很快，很有劲，爹被撞翻在门坎外。随即，刘永堂钻出圈门，用一把草擦着脚上的猪屎，刘永堂钻出圈门，脸色铁青的说：“操它奶奶！”
猪跑进了稻场边一块生产队的土豆田，地里种的土豆一垄垄排着，猪的四只很细的蹄子专往垄上踏，薄薄的垄土下面埋的是草粪，草粪里隔尺把远蹲着一个土豆种，我看见猪蹄子弹跳间，几颗土豆种被踩翻出来。我想这会儿若是让队长看见，又要吃亏了。冯道德挺恶操的，那回我偷偷钻进生产队的苞谷地里打猪草，被他逮个正着，他一伸手缴了我的篮子，一脚踏瘪在地上，说老子扣你二十斤口粮，我吓得哭兮兮跑回家，跟着又挨了妈揍。
爹性急地瘸着腿向猪子飞扑过去，在场的所有人将猪子团团包围。我爹没有逮着猪，还是邓七斤，随便操起一根木棍，撵上前，只见木棍在空中一晃，猪提着一只腿倒地惨叫。邓七斤纵身扑上去揪住了猪子的耳朵，刘永堂也揪住了猪尾巴，将猪拎起来，我爹抓着一把猪脊毛说：“提高些，莫压着队里的土豆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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