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斗飞快地找来根细竹筒。
我把竹筒插进泡嘴子吹呀，尿水泡眼见着大又圆，王金斗在一边拍着巴掌跳。我一鼓作气，把尿水泡吹得篮球样，然后用细绳扎紧泡嘴子，把气球砸地上，猪尿泡跳起来，一蹿人把高。
王金斗捉住猪尿泡，嘴里尖叫着跑开了。我往地上卟地啐了一泡口水，我吹猪尿泡一换气，尿泡里的臊味跑了我一嘴。
我转身再去凑杀猪的热闹，杀猪工作已近尾声，宰板上只剩下半边猪肉，另半边呢，已被邓七斤剁成小块，妈和二姑一块一块往屋里拎。外墙钉子上挂着一粗一细两副红白红白的肠子，下面一只大花猫喵喵叫着想爬墙。邓七斤拿撮箕在腰盆的浊水里打捞猪毛。刘永堂在用一根通红的钢钎嘶嘶地烙猪脑壳毛。
这时，爹提来一杆秤，把秤钩子挖进猪排骨里，又用一根木棍穿过秤提环，搁在我的肩上。
“三十二斤半。”妈眯着眼瞅秤星子。
“不，三十二斤六两。”二姑把眼睛凑拢去，用手掐着秤星子。
“争卵，以合作社的磅秤为准。”邓七斤把刀器很响地扔进背篓里，杀猪佬收拾家伙，意味着他该收场了。
“舅子，你不能收家伙，猪脑壳还没整出来哩。”刘永堂把猪眼睛烙得油烟子直冒。
“放你娘的屁！”邓七斤扬头往天上瞭，“日光戳顶啦，陈豁儿烧着开水等我呢。”
妈说：“我立马去弄饭，就炒碗回锅肉你吃。”
“我得走。”
“不吃可不能走。”
“一定得吃吗，那好，屋里有挂面吗，煮上一碗挂面。你莫弄肉，我这些时闻肉味就闻腻了。”
妈很快给邓七斤下来一大碗面条，掺着一个荷包蛋。邓七斤端着面碗，蹲在阶沿上呼啦响地吃。他一张嘴，就把一个鸡蛋消灭了，喉咙咕嘟一响。看着邓七斤咕嘟喉咙，我的喉咙也咕嘟一下，不过咽下的不是鸡蛋，是涎水。我记不住什么时候吃过鸡蛋，我已忘了鸡蛋是啥味道，我家的鸡蛋都卖合作社称盐打油了。
接下来的事情你知道，要卖肉，上公社合作社。爹似乎来了点讲究，他去洗了一把脸，又把沾满猪血的草鞋脱掉，换上双半新的解放鞋。打点好，爹把半边肉砍成两截挑上，又从墙上取下猪大肠递给我说：“拎去卖了。”
肠子还有很浓的臊味，冲鼻子，让我觉得猪屎的存在，我没有伸手接。
妈说：“不长眼，这是三角钱。”
我便接过肠子。我说：“我想买本画书。”
王金斗抱着猪尿泡说：“我要吃水果糖。”
爹没做声。妈不说话。二姑笑着朝我们挤眼睛。
一出村口，我们顺着一条公路，钻进峡谷，峡谷两面的山崖高峭，把公路很紧地夹在谷底，谷底里哗哗作响地淌着花桥河水。
我和王金斗紧跟爹的身后，脚步轻快。我巴不得快点到达公社，我知道这条十里长峡的尽头就是公社，可爹走不快，他的瘸腿在并不平坦的公路上一颠一颠，上身也一摆一摆，挑担上的肉也打秋千似的一甩一甩。看背影子，爹头发枯草样的蓬乱，腰杆也有些虾米。爹其实才四十出头，妈看上去比爹年轻多了。
我说：“爹，我替你挑吧，我腿脚好。”
“用不着，没得几斤。”
我瞅着爹的腿愣神。爹的瘸腿让我在学堂里时常抬不起头。狗蛋那厮动不动就假装一只拐腿在我面前摇来晃去，把同学们搞笑。每当这时，被羞辱激怒的我就冲上去揍狗蛋，可狗蛋高我半个头，他手脖儿不比我大腿细，每回都是我落个鼻青脸肿。好在是老师每次都让狗蛋写了检讨。我脑子里常有个疑团解不开，俊俏的妈为什么要嫁给一个瘸腿的男人。
“一朵鲜花插牛屎上。”我就亲耳听见村里大人说过。
我不是没问过爹：“你腿怎么回事？”
爹平静地说：“小儿麻痹。”
我说：“村里人都夸妈美。”
爹的眼睛一下发亮，脸上满是得意的表情：“你妈美，可她是富农子女，我腿短，可我是贫下中农。”
我们不紧不慢的走着，屁股后没了动静。我转过身，没得王金斗的影子。我有点紧张，张口一声：“王金斗——”尖细的声音在峡谷里乱钻。
“这儿哩。”河边石头缝里冒出王金斗的脑壳，他把猪尿泡放在水面上打漂。“云朵在水里飘动，鱼儿在天空游走。”王金斗大声说道。
我惊讶地望着他。我简直不相信他会说出两句诗一样的语言，狗嘴里怎么吐出象牙来了呢。
“快死到路上来。”爹吼叫道。
王金斗聋子似的，他的脸又俯向水面。
这时，峡谷里陡然响起“嘀嘀”的马达声，声音好像灌满了整个峡谷。
我们尖起耳朵辨别马达的方向。
爹说：“好像是在前头。”
我说：“好像是在后头。”
车子与路面磕磕砸砸的声音越来越粗地打磨耳膜，脚根子下渐渐有了震动，眨眼间，一辆红脑壳的“东方红”拖拉机拐过一道弯，突突突地从身后颠跑而来。我来不及转身，爹就一个踉跄把我拽到路边：“站好，怕车子轧着。”其实，东方红隔我们起码还有百把米。
东方红威风凛凛追上来啦。开车的司机我认得，鲁麻子的二女婿。去年我们几伙计爬他停在鲁麻子门口的拖拉机，他还踹过我的屁股。现在他很神气地戴着一副墨镜，眼睛成了两块黑，墨镜上反射的阳光像齐刷刷射出的箭。车盒里站着一个扎红头巾的女人我也认得，是鲁麻子的二姑娘红梅，红梅是人民公社的会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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