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天下了几场春雨，苞谷苗子转眼间蹿到两拃高，杂草们也围着禾苗向上争长，于是连片绿油油的禾田上到处响起唰唰锄禾的声音。万银样子懒洋洋地挥着锄，时不时直起腰，抬眼瞅天，日头越爬越高，越晒越辣：“她妈个热卵蛋！”万银吐着脏话，扬臂剐掉上身的汗衣，露出白叽叽的一身膘肉。
“缓着劲薅吧。”女人三秀扬头瞟了万银一眼说。万银是昨从县城回来帮女人干田里的季节活的。万银是个木匠，在城里打家具，每到抢季节的节骨眼上，他总要回来做上几天。
“咯咯，万银哥身上的肉白得赛过女人家了。”东厢苞谷地里一串女人脆甜的笑声像雀尕一样飞过来。万银车头看，是村妞春桃。春桃穿着红堂堂的衣衫，像一面红旗插在禾地里。
“再白也白不过你身上的嫩肉。”万银打趣地搭上句。村里的男人干活喜欢打赤膊，人人背脊上都是一张贼亮的黑皮——太阳晒的。万银在县城里打家具，干的是太阳晒不到的活路，皮肤便渐渐变白。
“嘿嘿……哈哈！”在西厢禾地薅草的汉子有泥拄锄望着这边傻笑，他一身的黑黢黢的肤色在阳光下油光闪闪。
“万银！”三秀低声嚷了万银一句。她背上的衣衫都汗湿透了，但手上的薅锄仍在禾苗里钻来钻去。
“我有些薅不动了。”万银喘着粗气，摸着发圆的肚皮说。他在城里做木活生活好，人又不苦，看他的裤腰带上已堆垒了一圈肉墩子。
“都把你快惯坏了。”三秀心里咕唧了句，抬起头，见万银张着嘴喘息，就说：“受不了就歇会吧。”
万银说：“三秀，以后地里的活儿就找人做吧，我出得起工钱。”
“你不干，我得干，我生成是修地球的坯子，手脚离不开泥巴。”
歇晌的时候，薅草的人都找场子乘凉。万银和三秀坐在田头一棵桐子树下歇凉，桐子树枝高叶茂，像一把绿伞撑在地头，周围别处没有恁么好的树荫。于是那红艳艳的春桃也钻进树荫里来了，有泥也坐在了万银身旁。
“万银，都说你木匠活儿做出了名声，生意在城里俏的哄呀。”有泥抱着个水壶咕噜了一折，抹把嘴说。
“那当然，”万银满脸得意的表情，递给有泥一棵红塔山，“你若去城里随便打问人家，都晓得有个木匠叫万银，但不见得晓得县长叫啥名字。”
“万银哥真有板眼。”春桃羡慕地看着他。
“别听他吹牛。”三秀嗔怪地插了一句。但她脸上掠过几丝为之骄傲的神色。
“万银没吹牛，他的狠气啥人不知道。”有泥抽着万银的香烟说。
万银祖上几辈都是木匠，手艺高巧，名气很响。可能是遗传，万银念小学时，算术常吃鸭蛋，但他偷偷用爹的凿子刨子做的木手枪跟真的没两样，曾吓坏过民兵连长。上中学时，他学做的木滑车轮子比考分上的零光蛋更多更圆。爹说是个木匠坯子，接下我的手艺吧。万银一学就会，不几年，功夫就到家了，他做木家具从不用钉子，明明晓得那些角和接头是斗拢的，你也硬是看不出榫头在哪里。他会在床架上雕龙，在梳妆台上刻凤，连衣柜的脚也会做上十种形状。多年前人称一枝花的三秀就是爱上了万银的手艺，才撇下一个拿国家薪水的乡干部不跟，而嫁给了一个浑身木渣味的穷木匠。
近两年，万银试着把木活往乡村外做，山湾里穷，做木器讲不起高级，手艺再好也难赚钱。三秀就劝万银往县城闯闯。正碰巧这年头，城里人做家具讲究的是古色古香。万银这回有用武之地了。他把传统手艺与现代工艺两结合，做出的家具就很吃香。
“城里人的钱太好挣了。”万银吹着一个烟圈，抬起头说。
“万银哥，你也带我去城里做事吧。”春桃求情说。十九岁的春桃去夏高中毕业，没考取大学，不得已回村子种田，难道一朵鲜花要一辈子插在泥巴窝里？她心里好不情愿。村子是个穷村子，村里的姑娘大多进城打工去了，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春桃的心早扎不住了，做梦都想着远走高飞。
万银想想说：“我在城里准备开个家具店，正差一个售货员哩。”
“太好啦！”春桃拍响巴掌叫起来。
“不过，我是准备让三秀去的。”万银说。
春桃的笑僵在脸上，眼角一下湿润了。
三秀看了一眼春桃，想想说：“就让春桃去呗，我不想去，再说家里七八亩地也不能荒着。”
“真的？”春桃激动地一下拥住三秀。
三秀点点头：“看你傻乐的。”
“你真是我的好嫂子。”
一边有泥心里也发痒了：“万银，你也带我进城去做事吧，好挣点银子还债。”有泥的女人三年前脖颈上长了个瘤子，起初没当回事，等那东西发恶的时候去弄药，医生说已经癌了，有泥就借钱给女人使劲治，钱花了一大砣，最终瘤子还是要了女人的命。
万银说：“你能干啥，又不会使凿子刨子，城里用不着你的锄头。”
有泥叹口气说：“欠别人的那些钱，我算是一下还不成了，若果我是个香獐就好哒，我就把那物什割下来当麝卖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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