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们那边却是闹哄哄的，大家手上忙着，嘴巴上也没得闲，插科打诨的，家长里短的，偶尔还有打情骂俏的，搞得生产队长冯水果实在看不下去了，大声说了一句：“你们大人，真不知羞，连这些孩子们都不如，瞧他们是如何干活的？谁再闹，我扣他一个工分！”末尾一句话灵，一个晚工统共才三个工分，谁愿被扣一个呢，大人们一下本分多了，都拿赏识的眼光看孩子们。陆军心里有点得意，他昂了昂头，瞟了金小桃一眼，见她胸脯挺得格外直，红红的脸颊上淡淡笑着，流露出自豪的表情。
大约晚上十点半左右，安静的苞谷堆下隐约响起一种奇怪的声音，人们张起耳朵听，那声音越来越高，陆军也听明白了，是鼾声，像扯风箱似的，一阵紧过一阵，时而又像要断了气。陆军梗起颈项开始寻找打鼾的人，他发现人们都不约而同地望着西墙角窃笑，他一转睛，大吃了一惊，天！那声音分明是从他爹陆大牙的鼻翼里发出的，他不知道老爹还有一门真功夫，人睡着了，却依然稳当当坐着，只是眼皮闭合，双手抱着个苞谷棒子纹丝不动，坐禅似的。
陆军顿时脸红耳赤。
他看到生产队长冯水果正黑着脸望着他爹。金小桃也一脸严肃地望着他爹，并有意瞟了他一眼。陆军不知如何是好。
那边有个人在取闹陆大牙，用一匹苞谷叶子戳他的鼻孔。陆大牙模糊地摆着头，像猪一样哼哼。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冯水果终于恼怒了，他捡了个苞谷棒子朝陆大牙掷去，击中了他的额头。陆大牙惊醒过来，捧住额门骂道：“哪个狗日的砸我？”
“陆大牙，你竟敢剥苞谷打瞌睡？今晚扣你两个工分！”冯道德大声呵斥道。
陆大牙知道背理了，揩了把挂在嘴角上的涎水，忙低头干起活来。
陆军目睹这一切，羞愧得恨不能钻到地缝里去。他刷地站起来，给金小桃请假说：“我要上厕所。”便飞也似地冲出了保管室的大门，消失在黑洞洞的夜色中。
次天一早，大队部的门口围了不少人，陆军还没走拢，土砖怪笑着喊他：“小子，你爹的相片上墙喽！”他一听，便粗鲁地从人堆里扒开一条缝，凑上前看，支农突击队办的批判专栏上，画着一大张他爹陆大牙的漫画相，一双瞎子样闭住的眼睛，一个又长又尖的大鼻子里直冒气圈儿，几颗大门牙上在滴涎水。漫画旁题有一首诗：
陆大牙，好狡猾，
剥着苞谷鼾声大；
偷奸耍滑损集体，
我们口诛笔伐他。
陆军气懵了，转而恼怒地大叫一声：“这是谁画的？”
几个还在贴专栏的同学，不由畏惧地倒退了一步。只见金小桃挺身上前一步，大声回答道：
“是我！”
面对金小桃镇静而严厉的神色，陆军反而胆怯了几分：“金小桃，你、未必太过火了，陆大牙可是我爹！”
“凡是一切牛鬼蛇神的东西，我们就要坚决批判它。”金小桃毫不客气地说。
陆军目瞪口呆。他一直以为跟金小桃的同学关系蛮不坏。平常，金小桃把一些不愿借别人的新画书只给他看，像《敌后武工队》那本，她只借给他一个人看过。在学校，他是学生会的宣传委员，金小桃似乎也很佩服他写的批判文章，常和他一块儿办批判栏。他也很信赖支持她。不想她在关键时刻无情无义，让他丢脸！
陆军转身要跑，金小桃喊住他，“陆军，请原谅我，”她的口气好像温和多了，“你回去多给爹说说，让他今后好好干活，别再让他往你脸上涂黑。”
陆军突然把她拽到一边，低着声音求情说：“小桃，求你放过我爹这一回吧，把他的漫画摘下来！我保证他再也不会偷懒了。”
“不行！”金小桃反而教训起他来，“陆军，你不要任人唯亲！”
“我家可是贫农！”陆军硬硬腰杆说。
“谁犯了错一个样。”
陆军想反过来揪她的尾巴，“昨晚剥苞谷，你爹为啥来都没来？”
“他是支书，上公社开会去了。”金小桃镇定地解释道。
看到一切无法改变了，陆军绝望地威胁道：“哼，随便你们怎么个整吧！”说完甩开膀子跑了。
回到家里，陆军对此事耿耿于怀，看来这事儿说到底还是得怪爹，怎么摊上这么个不争气的老子，真浑球。他虎着个脸不跟家里人说一句话，连饭都不想吃。陆大牙看到他的表情，奇怪地问：“小子，恁个样子，像谁得罪了你？”
“都怪你！”陆军拖着哭腔说。
“放屁，我怎么啦？”
“莫吼，快听儿子讲。”他妈挖了陆大牙一眼。
陆军气泡泡地把事情的原委一古脑儿说出来，他的眼角淌出了委屈的泪。
“哦，原来是这个，”不料陆大牙好像没当一回事，“就让这帮小王八蛋去搞吧！他们能把我怎么样，我是贫农！”
“你让儿子脸往哪搁？”陆军妈昨晚在家里看门，并不晓得这码事儿。
“到底是谁画的？我去撕掉得了。”陆大牙说。
“你敢？是金小桃。”陆军虽然弄不准是谁画的，但他一口就说出了她。
陆大牙蔫神了。缄默了一会儿，他咕噜道：“这个丫头片子，还画别人，他的支书爹又是啥好家伙，还搞四类分子破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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