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上班还有几分钟，吴天亮嘴里嚼着半块馒头，打开了乡长办公室的红门。到县上开了两天会，又跟着下了几天村，个把星期没进办公室，里面就没个样子了，办公室、椅子和文件柜上落了白扑扑的一层灰尘，墙角上方挂上了一张织得细密的蛛网。吴天亮扯起抹布正要打扫，党政办的杜秘书匆匆进来了：“吴乡长，我来我来。我们以为您下村了还没回来，所以……”他抬手想接过吴天亮手上的东西。
“我自己来！”吴天亮的抹布所到之处，大块大块地变得光亮。
杜秘书站在旁边很不自在，手不知怎么安排，就扭身提起茶几上的开水瓶说：“我这就打开水去。”
吴天亮推开东墙上的窗户。初冬的上班时间好像硬是早些，你看那面浅红的太阳还拿东山梁遮着半边脸，稀淡的缕缕阳光被几股子干冷的风吹得喔喔作响。偶见几只小鸟，子弹似地从空中射过去，鸟鸣声也听不到。
“老头子，脚板皮擦痒啦，天天往这里跑。”乡政府门卫老姜的粗嗓门在院门前打开。吴天亮挪挪视角，目光一下变得冷峻，眉头紧皱了皱，他又看见了有些磨眼睛的一个人，姜门卫正斥喝着的那个人——张守义。
“我一定要……找吴乡长。”张守义头顶一个毁色的旧军帽，肩上斜挂着一个破旧的帆布挎包，腰犁弓着吞吞吐吐地说。
“卵子大的一点事，乡长会管你？”大块头的姜门卫披一件泥巴色的长风衣，一堵墙似地挡在张守义面前。院子里满是风，姜门卫的风衣袖子被刮飘起来，像鸟翅扇动。
“您又看这……”张守义摘下脑壳上的军帽，只见花乱的头发丛被割光一块，贴着一块染污血的纱布。
姜门卫伸颈看看，笑着说：“怎么伤了？是不是夜里钻人家婆娘被窝，被人棍子砸穿的。”
张守义连连摆头说：“不，不，您说的没沾边。”
姜门卫挪开身坯黑着脸说：“进去吧，只准你最后一次。全乡两万老百姓都像你大事小事到这儿来找乡长，乡政府早都挤炸了，我这个门卫还有球用。”
“是，那是。”张守义啄米似地说。
“先到党政办找杜秘书汇报。”姜门卫命令他说。
张守义腰弯得更狠了：“是，那是。”
吴天亮把窗户缓缓关拢，转身坐到办公桌上，从文书匣里抽出份文件批阅，可心思不知跑哪儿去了，文件上的字硬是看不进眼睛中去，笔头子里墨水也没有了。他丢开笔，扬起头，目光盯着墙上的一张挂历愣神。
吴天亮晓得这个张守义是来找他干啥的。
“老东西，活该！”
这声话在三天前的花桥场上被李冬麦骂出来，现在又在吴天亮的心里背诵了一遍。
那天，吴天亮到花桥场去检查牵电网情况。花桥场是他的老家，他调回石柱乡当乡长第一件事就是回花桥场转了趟。晚上村长李冬麦留他歇夜。李冬麦是他儿时玩得最要好的伙计。原打算晚饭上好好喝几盅本地苞谷烧，可顿在旁边的油灯像蒙了层云雾的月光一样，昏淡得照不亮餐桌，想夹颗花生米嚼嚼，老是瞅不准朝哪颗下筷子，干了杯的酒也看不清杯底喝清了没有，有时一股风冷不丁从窗口里窜过来，把油灯扑地吹熄了，丢一片漆黑给人眼，夹在筷头上的菜就喂到了鼻孔上去。几盅酒下肚的吴天亮冒火了：“都他妈啥时道了，还不通电，你这村长是咋当的！”
李冬麦划根火柴，点燃油灯说：“全乡就我们花桥场没得电了。村里没啥钱，乡里又不给扶助，前任马乡长我把猪羊的蹄子就给他送了几十根，可他吃了拉了还是没办成球事，村里照样瞎灯熄火。”
吴天亮有好几年没回花桥场了，父母都死了，回来没了啥着落。他一直在别处乡镇工作，也难得顺便回来。现今村子仍没啥变化，一切好像仍是旧的，人、房子和土地。
“马上架通电。”吴天亮啪一声扔下筷子说。
李冬麦乐得一口酒呛了气管，女人忙一个劲给他捶背，他沙着嗓子说：“天亮哥，不，吴乡长，你到底是从花桥场牵出去的一根藤呀。”
吴天亮回到乡政府，屁股一落凳就操电话唤来了电管站长，站长很响的拍着胸说：“吴乡长放心，我保证花桥场半个月里大放光芒。”
半月一过，吴天亮就真去花桥场检查架电，李冬麦眉飞色舞地说：“通了，电线全都牵好，每家每户已把灯泡吊起，你瞧有几家屋檐下也挂了颗，还有几户茅厕里也挂了颗哩。”
吴天亮又把村子里眼下手头上要办好的几个事给李冬麦督促一遍后，就要走人。李冬麦张臂拦住吴天亮说：“你莫急着走，等天黑瞧瞧村子里的灯光吧，我们还等着你开电闸呢。”
天擦黑，李冬麦带吴天亮进了村配电房：“请扳闸吧。”
吴天亮好像有点怕挨电，迟疑地说：“还是你扳吧。”
“你来你来，村民们说硬是要你扳。”
吴天亮捉住电闸往上一推。“哇呀，亮哒！”李冬麦高叫一声，弹腿跳了个蹦子。
“我以为你家伙触电了。”吴天亮惊讶地望着李冬麦笑道。
俩人蹲在坳上看村夜，灯光繁星花子似地撒满农舍，从窗口里、大门里射出来的光芒，照亮大块大块的夜，有亮的稻场上，一群娃子叽叽喳喳地叫着撒欢，还有几个大人在稻场坝上炸响一挂鞭，朝天“嗵嗵”放几声三眼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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