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冬麦眯着笑眼说:“都乐死了这帮土儿汉,像过年似的。”
吴天亮突然手指村东头一点萤火似的光说:“那是谁个家的,灯恁么暗?”
“张守义那个老家伙的,”李冬麦说,“全村就他一户没牵灯了。每户都得交一百块的电料费,就他家一毛钱都拿不出,管他个球。”
吴天亮默住声,猛呼烟。烟火一红一红映他漠然的眼神,烟雾包围了他的脑壳。过了阵,他问:“这个恶人现在咋样?”
李冬麦说:“这年头走鬼脚运,老婆前年死了,去年张守义又瞎了一只眼,那个傻呆儿子有泥傻得更疯了,成天找他爹要媳妇,今春还放火烧了自家的牛棚。”
吴天亮哦了声。
李冬麦忽然笑了一下,说吴天亮:“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话灵应了。”
吴天亮没哼声。
李冬麦狠狠地说:“老东西,活该!”
吴天亮砸熄烟头直起身说:“不扯了,我该打转盘了。”
李冬麦说:“我晓得你乡上的事忙,就不留你歇夜了。”
吉普刚出村口,车灯照亮前头路边上蹲着的一砣黑影子。司机小冯说:“只怕是个野牲口,可惜我的猎枪没放在车上。”
吴天亮说:“不像,野牲口的眼睛夜里按说是绿的。”
小冯“嗒嗒”摁了几声喇叭,黑影子腾地直起身来,是个人。他往公路前跳窜了两步,举起两只膀子朝车子摇。
小冯来了个急刹车,车子一抖擞,吴天亮的头额“咚”一声栽在车框上。他痛得呲了一个响牙。小冯忙说:“对不起,吴乡长!”又打开车窗,把一句斥骂丢过去:“老头子,你讨死啦。”
“老头子叫张守义。”吴天亮捧着额头说。
张守义缩着头走拢来了,他揉着一只独眼往车里瞅:“是吴、吴乡长吧!”他的另一只眼睛已经塌窝了。
吴天亮嗯了一声说:“我是吴天亮。”
“吴乡长,我知道您回来了,就在这路口守了几杆叶子烟的功夫。”
“啥事?”
“村长李冬麦他不给我点电灯,我……”
这时小冯不耐烦地插话说:“有啥事先找村长扯去,我们乡长要赶回去开会呢。”说完,按几声马达,把车子开跑了。
“吴乡长,吴乡长……”吴天亮隐约听到几声叫喊还在车后响起,他探头想看看车子反光镜,但镜子已被后面的夜色染黑。
“这么个家伙,像神经病。”小冯还在嘀咕说。
吴天亮突然冷笑一声说:“别瞧他现在这死样子,当年他可是威风一方的大队书记。”
小冯说:“大队书记算个球?只算乡长的一根脚趾。”
“那时候的事情,你们这打子人不明白。”吴天亮沉默了大会儿才说。
“吴乡长,开水。”杜秘书拎着瓶子进了门。
吴天亮回过神来,准备拿桌上的杯子泡茶。却给杜秘书一下抢过去了,杜秘书泡着茶说:“花桥场的张守义又来了,硬要找你,这几日他天天到这里纠缠。”
“为牵电灯的事?”
“你都晓得了。”
“让他回去。”
“你放心,我不会让他骚扰你,为狗屁大点事。”
但是,张守义不知啥时已经站在门口了:“吴——乡长!”他一只手抓着门框,一只鞋已伸进门内,好像怕关门似的。杜秘书扭头一声怒叱:“张守义,你出去。”
吴天亮说:“就让他进来。”
杜秘书出门恶恶地挖了张守义一眼。
张守义干笑了一下,进了门,缩手缩脚地站着。吴天亮用手指指椅子,张守义没坐,手脚缩得更厉害了,不知怎样摆放才好。
“还是那个事?”吴天亮点燃一支烟,吐了一个烟圈,他的视线穿过越滚越大的烟圈,看见张守义身体在微微打抖。
“吴乡长,李冬麦不给我安电灯,”张守义蠕动了一下喉节说,“我是一时拿不出一百块电料费,欠欠都不行吗?”
吴天亮说:“电料款当交。”
“我求过好几回李冬麦,他不惹,我就说要找乡干部,他口气更硬了,说不给安就不给安,你找吴乡长也没球用。我这才斗气来找您。”
吴天亮不作声,猛抽了一口烟。
张守义掀开帽子,露出头上那块纱布:“吴乡长,我一只眼瞎了,不点电灯,就好像另一只眼睛也要瞎了。昨晚我在院坝上望了一眼全村子的电灯光,回屋就看不清煤油灯了,一跟头就把脑壳撞穿了,您看。”他哭丧着脸摸摸头。
吴天亮好笑地看着张守义。
张守义突然拐腿跪下,可怜兮兮地说:“吴乡长,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我那时候干了恁么些缺德事,对不起您家,我驴日的真瞎了眼睛啦。”说着,一只独眼里滚出一颗浊泪。
吴天亮巴掌一拍办公桌,黑着脸低吼:“张守义你快撑起来,这是乡政府,你耍啥猴戏!”
张守义像弹簧一样站起来,端起一只袖子,抹抹眼角。
这时,杜秘书站在门口喊:“吴乡长,你的电话。”
吴天亮接完电话转来,不见了张守义,就问杜秘书:“人呢?”
杜秘书说:“我把他轰出去了!”
吴天亮匆匆夹起公文包说:“我到那边乡土管所有个会,你叫这个张守义先回去。”
“你放心,我有办法打发他。”杜秘书说着,递给吴天亮一张稿纸:“我写了个报道,请你过个目,我准备投给县报。”吴天亮瞄了一眼,题目是“新官上任一把火,照亮穷村花桥场”,大意说石柱乡新任乡长吴天亮上任办的第一件实事就是架通花桥场的电灯,结束了全乡最后一个无电村黑暗的历史。吴天亮把稿子交给杜秘书:“先放着吧。”说完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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