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秘书的热情像蒸气样跑光了，失望地望着吴天亮背影嘟哝：“我这稿子没写好吗，哼！”
吴天亮从有些清冷的街上穿过时，几声叫喊钻进他的耳朵：“吴乡长，吴乡长……”吴天亮一扭头，见是李冬麦在背后追上来啦。他穿着件新西装，几步小跑，风把他没扣拢的西装吹飘，像燕子尾巴在身后翘起。
吴天亮收住脚问：“冬麦你到乡上做啥来？”
李冬麦喘口气说：“还不是为村里架电的事，去去电管站。”
吴天亮说：“你办完事在乡招待所等着，我去开个会，中午陪你吃饭。”
李冬麦连连摆手：“算了，忙你的。”
“客气个啥，说定了。”吴天亮丢下话去了。
会开到吃中饭时，吴天亮要走，乡土管所长郭胖子抓着他的公文包不放：“吴乡长你可别走，就在这里吃晌饭。你调到石柱乡快个把月了，还没端过土管所的酒杯，今儿正好有机会。”
吴天亮说：“我还有事。”
郭胖子不信：“啥事比吃饭还重要呢，毛主席就说吃饭是第一件大事。”
吴天亮脸色有点难看了：“莫耽搁我，我去了下午还来接着开会。”
郭胖子把公文包给吴天亮，等他走远了，便低声对同事说：“装屁廉政，走，他不去我们去，我们难道就不会喝五粮液嘛。”说完又很响地拍了下拱圆的肚皮，众同事乐得眉开眼笑。
吴天亮到乡招待所，与李冬麦俩坐进个小包间，上了几盘菜，一个火锅，喝起苞谷烧酒来。吴天亮这几天胃不舒服不想喝酒，他知道叫李冬麦一个人喝也没趣，就斟一小盅，端起与李冬麦碰杯，李冬麦说：“你意思意思就行了。”但吴天亮还是咪了一大口，李冬麦没得话说，把酒盅扣在嘴巴上倒了个底朝天，喉咙咕噜一声响。
羊肉火锅煮得咕咕声，散出一股很浓的膻味，李冬麦把筷子伸进锅里搅搅说：“一闻就晓得这里面是没骟的羊子肉，气味骚臊，吴乡长我给你喂着一只骟了的牯羊，百把斤，到年底宰了熏干送给你。那种羊肉你好吃。”
“我不要你的羊肉。”吴天亮燃根烟接着说：“还记得小时我俩搭伴在山坡上放羊吗。”
“记得记得，一想脑瓜里还活灵活现的。”
吴天亮笑道：“有一回你钻到草丛里拉屎，被只野蜂子把小家伙都蜇肿了，疼得你在地上打滚。”
“你呢，一回看见有只公羊硬要往母羊身上骑，你一土坷垃砸过去，发怒的公羊举着角发疯地撵你，吓得你飞跑着喊妈呀。”
俩人你一句我一声地说笑，样子十分天真和快活。李冬麦又喝了口酒叹道：“做梦都没想到你现在会做到乡长，肯定是祖坟上开了花。”
吴天亮淡淡地说：“乡长算个啥稀奇。”
李冬麦突然嘴里冒出一句斥骂：“你爹妈哪该死恁早，张守义这个狗杂种。”李冬麦的脸颊泛红，颈脖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样拱出来。
吴天亮一下脸色铁青，眼睛里有种暗淡的神色一闪，跟着他举起半盅酒，一饮而尽，李冬麦一看有点不大对劲，忙说：“天亮哥，你看我瞎说些啥。”
“大实话。”吴天亮重重一顿酒杯说。
没错，吴天亮的爹妈可以说都死在张守义手里。这事吴天亮心里一本册，他爹吴文井曾是县城中学的一名教师，反“右”时被打成“右派”，后来就带着全家在花桥场落了户。“文革”那阵子，整人好像成了大队书记张守义最主要的工作。批斗就对他最下法，回回游村让他走在最前头打锣，高帽子给他戴最大的，反绑他的手也扎得最紧。
那天早晨，又开批斗会，天亮爹动作慢了些，刚出门，张守义已提着话筒站在家门口了，板着脸厉声叱道：“吴文井你还在磨蹭球？死不老实的家伙。”
“是，这就去。”天亮爹捣蒜似地点头，转身半跑着去了。
这时吴天亮的妈从屋里出来，脸上挤着笑说：“张书记坐，您坐。”
张守义并没坐，但脸色好多了，他不作声地紧盯着天亮妈不眨眼，天亮妈被看得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张守义折身要走，天亮妈喊住张守义，乞求地说：“张书记，能……不能给文井绑松点？前天他的两个膀子被扎肿得像胡萝卜，吃饭连碗都端不稳了。”
张守义点点头，还朝天亮妈笑了一个：“可以，可以呀。”
那天，吴天亮羊子没有放成，他把两只羊交给李冬麦带到坡上一起去放，他要跟着去参加批斗会，他放心不下爹。先游行时，钻在群众队伍里的吴天亮果真看见爹被斗的样子比哪天都松活，他没有走在四类分子的最前头打锣，头上的高帽子也短了拃把。
游行完了，就到大队部开批斗会。张守义派人把四类分子们的手反绑上，成排跪在长板凳上低下头，让贫下中农一个个上去诉苦，臭骂，啐口水，踹屁股。往回，张守义总是叫人提来一个破犁头吊在天亮爹的颈项上，张守义说他死不老实，头埋得不低，得压压。这次吴天亮却没看见他爹颈脖上的那玩艺。散了会，人快走光了，天亮爹正准备回家，张守义突然说：“吴文井你留下来写个思想交代。”又努嘴对站在门口的吴天亮说：“你小子陪爹写，莫让他写错字。”说完找来纸笔递给天亮爹，甩门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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