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揶揄死人。
李灿没考取大学,一个人心灰灰地回到村庄,伴随他的还有插在挎包上的一根箫。远大前途被考卷上的几个阿拉伯分数算计,命运从此像随便扔在田里的一颗草籽,终身要趴在土坷垃上。满肚子的委屈没处发泄,他便一门心思地吹箫,坐在门槛上吹,站在山脊上吹,蹲在田角头吹,早上吹上一颗太阳蛋子,晚上吹出满天的星花花子。那当口,整座村庄仿佛钻在一支箫里。哀怨的幽沉的婉转的嘹亮的声音汩汩地从箫管里流淌出来,打湿了一个人的眼睛。那个人衣着红衫,先是呆呆地站在远处看他吹,又一天天一步步向他逼近,到底有个傍晚,那个人噙满眼感动的泪水,一头栽进他的怀里。那个人都知道是卜红。打此,李灿的肩上便常扒个人听箫,有时揉一把眼窝,有时又轻轻跟调唱歌。李灿很多时想,丢了南瓜拣了西瓜,学堂里知识学的不够多,但学会一嘴箫也好。箫是他活鲜鲜的会说话的媒人。
“你放屁!”李灿回过神来骂牛旺,没影了,牛旺的头一晃就扎进那边的苞谷禾林。禾林缝隙里钻出来的村径上,冒出一个踽踽的身影晃进李灿的视线,是娘。
昨李灿从卜红的苞谷地里跑回家,往地上的草席上一横,就死了似的。娘惴惴地问:
“你不是在给卜红锄禾么,咋把活儿丢下了?”
李灿翻个身,一声不哼。
“俩闹别扭了?没成亲不可以这样。”
李灿一个鲤鱼打挺起来,气嘣嘣一句话:
“成个鬼亲,都砸蛋了。”
娘惊掉了手里的一只撮瓢,豌豆泼了一地。她喃喃了声自己都听不清的话,便折身出了门。太阳栽跟斗了,娘才回来,眼角的泪痕还没抹干:
“好话都劝了一篓子,她没改念头。”
“别求她了,越走远越好。”
娘的几声叹息,化在蒙蒙夜色里。谁都没心思拉亮,话声在黑暗里飘忽:
“卜红只是去打工挣钱,又没说跟你吹灯。”
“在那些骚场子去挣,会回来一个好货?”
“莫把话说死。”
“马春花成了人家二奶你已看到。听说昌英脱个裸条条在台上给别人跳舞。郑秀都当了鸡子。”
“卜红不是那号人。”
“跳进染缸里还想清白。”
一阵漆黑的沉寂。
“李灿,听娘一句话,明天早上到坳口送送她,”
为送还是不送,李灿在床上翻了一通宵的烙饼。窗口一泛白,他到底踩着鸡鸣,执箫来到坳口。坳口是村径往外唯一的通道。
“娘,你也来干啥?”李灿说喘着粗气上坳来的娘。
娘臂勾上挂个提篮,一块红布搭着:
“给卜红煮几个咸蛋带着,图个吉利。”
“娘,没用的。”
娘抬手打个眼盖,伸颈眺看村墩子上的土坯屋:
“卜红只怕还没动身吧。”
李灿不望那边。他埋头对着手上转动的箫,把一缕缕思绪绾缠上去。箫的气息在箫眼里进进出出,他觉得嘴唇难忍地酥痒。
“你瞧那是不是。”娘喊李灿。
李灿缓缓打直腰腿,亮起身来。不是她卜红还会是谁呢?那身鲜艳的卜红正楚楚穿进苞谷禾的青纱帐,时隐时现像一团窜动的火。过去这团火,曾煽情地点燃李灿的爱灯,现在的这团火,哪怕只是一朵流萤,但已灼痛李灿的双眼,还有一颗心。
李灿的气色顿时黯然,他深掐一把手上的箫管。
“伯娘!”卜红蹦蹦跳跳就拢来了,像只快活的小母鹿。她又转身瞅眼李灿,抿抿嘴,把一句话吞回去。
娘说:“闺女,就走了!”
“走了。”
“李灿,给卜红说几句话。”
李灿的喉咙蠕动几下,没发出声来。
卜红声调低低的:
“李灿,我知道你心怨,可我没办法。”
李灿倏地涨红脸说:
“卜红,只要你不走,我就是砸锅卖铁也挣钱给你爹治病,给你弟伢交学费。”
“我也帮上一份。”
一声话冷不丁从身后传来。转睛看,是满脸泼汗的牛旺。牛旺的旁边挤着一群锄禾的青年汉子,他们好像是一下子被一张网收拢来的。
“我也帮上一份。”
“还有我。”
汉子们争先恐后说。
牛旺抢前几步求道:
“卜红,别走了,你就让李灿给我们这帮汉子争口气吧。”
卜红怔住了,脸色一红一白:
“哪儿成呢?”
娘拉拉卜红的手:“闺女,掏句心里话吧!”
卜红缄默一会儿,平静地说:
“脚已经迈上了路,就让我去宽宽眼界吧。”
那双双期望的眼睛闪过暗淡。
“你去吧!”娘掀开提篮上的红布头,拣些个鸡蛋塞给卜红,她布满皱纹的脸浮现一丝苦笑,“这是定心蛋,都带着!”
卜红的脚没能走出多远,背后斜刺里漫来一浪嘹亮的箫声,个中的意境谁个识得?
不用耳朵听,用眼睛听。你是不是看到箫声里的那对人儿在山岗上奔跑,在庄稼里欢笑,在溪沟边私语,在月亮下拥抱。忽然,箫的音符幻化成两只分飞的鸟,鸟翅扇动秋风的悲愁。这时,含箫的人气息短了,扯不起秋风,却跌成一团幽怨的低诉。妹子你呀你说过非我不嫁人,你呀你说过死也做我的鬼,可如今你咋亮脚踏上他乡路,屈煞哥子一片情,唉唉唉……失落的叹息快把人心砸碎,拖腔拽得人揪心,拽得脚根都挪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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