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红树桩样定定地插在那里不动。
蓦然回头，她泪流满面。
月眼
瓷实的稻场被月光抹得白亮，若后坡堰塘的一块水面纹丝不动，边上漂着榆树和屋檐的影子，中间泡着大石蛋样蹲着的一个人子，这情景让你就觉得有股沁凉打他脚板心往上钻，悠升到心窝，浇透骨肉里热血的涌动，和一个男人多年来急切的渴望。
“贵子，夜深了，进房再探探吧。
娘站在堂屋门口，佝偻的身子斜靠门框，又像是板实的门木抵撑着她要歪倒的身架。她说话的声音低哑，刚扩散了一满稻场，就往外化在月色里了。
贵子不做声，呼闷烟，烟头萤火样一亮一亮烁他木然的眼睛，他嘴巴像烟筒没完吐烟，白雾包围了一颗硕大的脑壳。
“贵子，量她犟不过，咱两千块钱不能白花。”娘又提了一嗓子，声音一高，榆树枝头一只夜莺卟一声掠影而去，惊的。
“住嘴!”一股子莫名恼气打心底沿嗓管呼地上蹿，把句生犯的话从舌尖弹出嘴巴。话茬子抛出老远了，他觉出了悔和错，但扔出去的声音无法收回。扭头看一眼娘，快挨花甲而显苍老的娘，满腔慈爱的娘。
前天晌午，娘一脸菊花地进了门，话音激动得发颤：“有着了——有着了!”
贵子停住扭苞米的手，惊讶地抬起头：“啥有着，看个乐!”
“有人领了个四川姑娘进了村，现放在孙杖子家等主儿。”娘的目光亮了许多，“我跑去瞅了，那妞模样俊俏着哩。”
贵子一声叹息，低下头又要忙手上活。媳妇的事情，他已没啥信心，已木木然。从二十几就开始忙这事，他让娘和媒婆子带着在村庄内外窜进窜出，到头来伴随自己的只是影子，信心被脚板踩扁在村道上，年纪一节节往三十上头长，他的希望越缩越短。山洼里的妞们倒是水灵，可一长成，都一个个雀尕似地拍翅飞出山梁。村子是个穷窝子，留不住人，留住的只是一拨老气横秋的光棍。
“天大的事都给我搁下，”娘伸手扯住贵子的袖子，
“掏两千块，那妞就是你媳妇了，快收拾起跟我去领人，人家俏着呢。”娘说完钻进了厢房。跟后听到扭锁开箱的声音。贵子知道睡在箱底的钱要挪窝了。
买媳妇是棵啥苗子?贵子没兴头，还是跟娘去了孙杖子家。他7岁上娘就守了寡，一个人掏心掏肺把他育大。他知道娘如今最大的盼望不是地里多打了三五斗谷子，而是天上飞来只喜鹊在家里做巢。“不给你找到媳妇，娘跟你那边的爹没法交待。”娘无数次唠叨贵子。
待孙杖子把他娘儿俩多年的积攒一包塞进裤袋，从里屋把那妞领出来，贵子的眼为之一亮，俊是没错，身上样样都好，就是大眼里水噙得多，已湿了眼眶，水里浸着忧郁。“唤她兰之。”孙杖子说。
上回家路，兰之果真乖乖在后面跟着，只不做声。找媳妇原来这么简单，像顺手牵来一只羊?屁股后的这妞真就是自己的了?贵子一路走一路想，好像踩在梦里。扬手拍下脑壳，不是的。
但晚上不是个事了，兰之抱胸打坐新床褥上，不躺下，不让贵子上床。贵子的一只枕头被她扔到了房角条椅上。
“兰之，这是干啥，你是我媳妇了。”
“不行。”
“我们瞌睡吧，看夜已不浅了。”
“不行，你不能过来。”
贵子却一脸傻笑，走近她，冷不丁就有了媳妇，乐煞人的喜事。他晚饭上嵫儿嵫儿两盅烧酒抽进了肚。这会儿他已浑身燥热，悬吊的物什冲冲举起。
兰之的“不行”像薄纸一样被贵子粗壮结实的手臂捅破，他一把捉到了兰之。兰之凄慌的叫声灌满了房子，吓跑楼索上的一只硕鼠，推开不算厚实的一扇木门。
娘的头探进来叫道：“贵子，不许鲁蛮，你出来。”
兜头一瓢冷水把贵子泼醒。他怏怏地出了内房。娘有些埋怨他：“傻蛋，着急个啥，耍粗暴，会把好端端的喜事闹砸。想想人家，陌生生来的人，没情份，大丫头还怕丑。你别急躁，跟媳妇得往久里过。”
娘讲的是。贵子进了内房，平静地说兰之：“睡吧，我不碰你。”便往条椅上一横，用枕头搭住脸，不一会枕头下发出响亮的鼾声。兰之这才顺床里沿和衣躺下，但眼皮却睁了一夜，头下床单也湿了大块。是泪。
但昨夜，情况并没有啥转变，贵子的鼾声照旧打在条椅上，兰之照旧和衣睡床里沿，脸朝墙，一夜泪可能把墙皮都打湿了。
明亮的月是夜的眼，看白了山洼里一切面对它的事物，包括屋顶上的瓦，田畴里土坯，鸟叫虫呜以及野猫串串叫春的声音。唯独看不白贵子黯淡的心情，那层黯淡像云头在心里越瘀越厚，心扉快要撑炸。
“娘个鬼，不成去蛋!”贵子砸熄红烟蒂，进地直起身来，粗黑的身坯划过稻场上的月光进了屋。
娘昏沉的老眼闪一丝光亮：“今晚个把事情争取做拢。”
贵子打开内房门，又啪地关上。昏黄的灯光照兰之一脸的惊慌。贵子不说话，眼里流露出几丝愤懑。兰之开始往床角挪，双臂紧抱双腿，缩成一团，缩进一滩从窗口涌进的月光里。月光把她的脸色涂得纸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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