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干啥?”
“和媳妇瞌睡。”
“你不成。”
“我捱你三天了。”
贵子坚定不移地朝床头走去。滞重的脚板沉缓而响亮地拍着地面。眼前的距离就几步之遥，这会儿却像远隔几匹山梁，脚下的路明明坦如桌面，踩下去像踏大坑洼。贵子I觉得就是到东边山尖上去砍一捆柴，到西边稻田里去插三亩秧，也比走这路松活。但不能不走，他寻找了几十年的这条路，为的就是路头的这个人物。不然对不起娘，还有自己。
兰之被一种绝望包围，一堵冰凉的墙挡住她的退路，她抢身翻下了床，一膝盖跪在贵子的脚前。
“我不愿意，你再逼我，我就撞死在床头!”接着扭身朝床角扬起头颅。
突如其来的情景，使贵子的意念眨眼间瓦解：“有话好说，别恁样。”
兰之直起身，捧一脸呜咽，再抹把泪紧盯贵子，看模样他不像畜牲，憨厚的相，眼里不见扎人的凶光，她再也憋不住了，一肚子的委屈开闸似地放出来：“你心里也灯样的明了着，我是被人拐卖来的。
阳山村那个黑心的胡三炮，我还叫他叔的。他说带我上北京，打工能赚钱。我就跟他走了，背着家。我们村不该那么穷，山妹子一拨一拨都走了，不少姐妹走的时候一身补巴，可回去一个个耳朵项脖手指头都闪金光。我恨自己不长眼，等把车船坐完，才晓得被人卖了，当牲口卖了。”
突然兰之双手捉住贵子柱头样的腿：“求大哥，你放了我吧，你花拉的钱我会还，大哥——!”
贵子懵了头，折身取下兰之抱在腿上的手，把她牵起来坐到床沿，便转身蹲到屋角，默默掏烟猛呼。
烟头上的红火一闪一闪，灼人心痛。
屋里极静，凝固似的。外头偶有二三声虫鸣、四五声狗吠从白亮的窗口里丢进来，响几下就没了，没了屋内就更静。
堂屋里响起几个人说话的声音，时高时低咕咕叽叽的一阵，听不清楚。然后内房门被一掌推开：“贵哥，她真不让你做了。”
贵子扭头，是堂弟牛子和奎子，满脸酒气。
“看你个不识趣的臭娘们翻犟。”牛子和奎子不容分说，上去就将兰之按倒床上，“贵哥你上，好好在媳妇身上消消气。”
兰之不要命的撕打，挣扎，但几只铁爪子已经死死剪住她手，轻易掰开她夹紧的双腿。
“不，不……!”
绝望的尖叫声，锋利地划破村夜。
“放手，狗日的们。”
贵子腾地站起身，一声喝斥。
“贵哥，你——”堂弟俩一脸的惊讶。
“滚!”
屋里只剩下嘤嘤的抽泣声，丝丝缕缕、断断续续地绾着人耳朵。
几丝怜惜不由涌上心头来。
贵子沉默地站在窗户前，繁乱的心绪跟视线一起飘渺了出去。月亮很好。村庄没有睡眠，西山梁举着树的手，后坡堰塘里的水睁着明亮的眼睛，大片苞谷地也袒胸露怀着，它们都在极力收留月光。
但月亮是要走的，谁也留不住。它转身就去了山坳口，回头给村庄最后一眸。是的，该走的总会走，不是你的谁都留不住，恁想着他心里就涌出一股彻悟似的释然来：
“你走吧！”
那丝丝缕缕的抽泣断了弦似的嘎然而止。
“啥?”兰之眼睛泪光一闪。
“乘夜，我送你。”
希望斜刺里冒来，兰之倒不知咋办：“这就走?”
“天一亮你就走不动了。娘不会放过你，村邻们也不会。”
村子里很有几个媳妇是拐卖来的，跑人的事情时有发生。挣钱不容易，买来个媳妇更不容易，村人们团结一心，警犬似地紧盯着每一个新买来的女人。果子的那个被锁在屋里两个月之久。亮子的那个刚逃到村口就被几个村民抓回来，遭饱了打。贵子瞧不起那些野蛮的家伙。月亮一坠，夜成了浓黑的一团。一扇窗门被轻轻推开，两个影子悄无声息地跳了出去，融人暗夜中。
村路躺在黑夜看不清晰，只有一条麻黢黢的印子。贵子拉着兰之猫腰前行。贵子的脚板熟悉路，兰之却小跑个歪歪扭扭，不时发出“哎呀”的叫声，引来阵阵狗吠，响彻村庄。兰之怕得要死，紧抓贵子衣角，贵子把根食指咬在嘴上，打个响亮的唿哨，那条狗就摆着尾巴住口，站老远眨鬼火似的眼睛。
到达村口，村里的雄鸡们正唱第二遍。贵子领兰之坐公路边的石蛋上，等第三遍鸡叫啄破夜。
“大哥，你回吧!”轻飘飘的声音。
“等你上车，天一开亮口就有班车。”贵子闷声说。
兰之喃喃道：“我，对不住你。”
贵子不再哼声。屁股下发白的公路牵着他的目光在黑夜里直奔远山，黑乎乎遁人尽头。他的心停在那块地方发愣，好久收不转来，直到那里开始泛白。
远处的村子同时响起一声鸡啼，跟着嘹亮成一片。兰之的声音忐忑而激动：
“鸡唱三遍了。”
贵子把视线收回来，揉揉眼窝：
“现在正卷夜尾巴。”
“啥时来车?”
“应该快了。”
山脊上的白光迅速扩大，像一张硕大的白网卟地撒开，就罩住了山野和村庄，鸡啼和晨风。还有那蜗牛似爬过山坡的一辆班车。
兰之腾身站起，张开双臂前扑。
贵子叫她“慢着”。
兰之站住，脸上陡生惶恐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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