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锣呛呛，铙钹呜咽。送亲的队子徐缓摇向山岗。残阳如血。红轿子悠闪闪悸动如凋零的枫叶。上得坳，乘响器们力竭凝噎之时，倏地斜刺里漫来一浪怆人的唢呐声。队子骤然定住了，全呆呆地望着鬼样出现在坳上的那家伙。
那汉子叫秋林，牯牛样的身胚插在坳上像棵黑松，双目流火溢血盯住轿子。他吹得一管好唢呐，那悠悠的唢呐声曾经打动了玉莲青春的心田，可穷光光的秋林娶不起她。被五千块钱剜去天良的干爹将黄莲硬嫁给了后坡的刘跛子。今天，红轿抬走她，他以唢呐送亲，吹出了一腔血魂爱恨。铜唢呐碰撞残阳惨淡的光，嘹亮一片憔悴的歌谣。
谁个识得这缠缠绵绵、哀哀怨怨的意境？
先是一段西风荡瘦秋的悲凉，喃喃地讲述那方鸳鸯交颈的手帕花，那绿潭戏浪的欢畅，那月夜榆树下互献贞洁的欢痛、哭诉……调子咯噔下落，又猛然寒风般高高扯起，黄莲被狗干爹逼打得惨，秋林绝望的悲鸣震天裂壑。是时，秋林身板子有些抖了，头颅在旋转，夕阳开黑花，唢呐声欲歇，晃来摇去的红轿子，是去是归？非你莫嫁呀。非你不娶呢。洒泪溅血，感地动天咧。
一只老鹰翻飞成黑色音符，跌进昏沉的苍穹。落在坳上的枫叶在索索颤动瑟缩。
“操你驴日的，快不滚开！”狗干爹蹽步上前，暴跳如雷。
秋林什么都不知道。他的荣辱生死麻木成一片空白。脸上的肌肉痉挛一阵，泛着些许生气，铜唢呐泛着赤红，闪烁成泪人流血的目光。泪人倾诉的苦呵，凄凄怆怆悲悲切切，拽得人揪心。玉莲你呀你说过非我不嫁呢你说过死是我的鬼呢，可如今你咋亮脚踏进大红轿，屈煞哥哥生死魂，唉唉唉唉唉……失落的叹息把人心咂碎了，拖腔拖得送亲的脚根挪不动，拖得那些响器们作不出声，拖成一队子凝固的悲愁了。
“日他祖奶，给老子撞过。”狗干爹疯狂叫喊。
唢呐忽然断帛般切住。秋林闪开了路，双目顿时黯淡，天光无情。唢呐不再响，响匠手里的响器也毫无心思。队子开始蠕动，红轿就摇到眼皮下了。
“玉莲，说句话吧！”
红轿无声，只是抖颤。
“玉莲，你去过好日时吗？”秋林眦眼欲裂，抬手一把撩开轿帘，只觉一股凉气袭掠全身，玉莲平和坐着，胸口上的一把雪亮的剪刀剪出鲜血淋漓的心事。
秋林扑楞跪下，一把搂起软软的莲子，“玉莲玉莲玉莲啊……”视线一片模糊，莲玉在泪水中淋浴但无言无声。他慢慢将心上人托出红轿，血浆在脉管里冲涌，“碎你祖宗万段！”踢出一脚，红轿子在碎裂中翻下壑谷。
送亲的队子叫喊着作鸟兽散。狗干爹吓得破声干嚎：“死女子哟，你哪该这么整治你爹，咿呀——”嚎着嚎着扑过来，要跟秋林一命拼：“你这杂种，你你……”
秋林屹然不动，把玉莲搂得紧。狗干爹倒抽一口冷气，他从秋林的眼睛里看出慑人的冷冰冰的燃烧，一下子瘫成一堆烂泥。
暮色大块大块沉下来，铜唢呐的锃亮灰了颜色碎了。铜唢呐恋恋不舍地从主人的手心滑落，急骤下坠，落进深谷，凋落成一朵漂亮的喇叭花，留在秋林的眸子里。
“玉莲玉莲，我们回去吧，你看我们还是在一起。噢，我们这就一起回去，我现在就娶了你，你睁眼看看我有多好，玉莲你听我说……”秋林对着怀里还温热着的情人恩爱地叙说。
夜已黑得苍老，晚风放歌寂寥，秋林拥着心中的白太阳踽踽移下山去，任一弧流星弹斜他们不离的身影。
（原载《西湖》1990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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