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一落，西山壁倒在村庄上的阴影愈来愈大，愈来愈酽，傍晚便生成了。从花桥河上吹过来几股清凉的风，一扫山谷里仲夏的闷热。人们从没有风扇的土屋里走出来，一边捧着碗吃饭，一边乘凉，在晒场上和邻居凑到一堆热闹。男人们赤膊着，只一只灯笼短裤挂在腰里，弯腿随便往地皮上一坐得了；女人们也打赤脚，袖子裤腿绾得高高，四肢泛白，在晒场上晃来晃去，不时将筷子伸进别人的碗里尝菜；孩子们呢，则抱着碗四处疯跑，不时引起大人们的几声斥喝。
陆军没有和孩子们聚到一块，他骑在门槛上，急急地往嘴里刨着干渣渣的苞谷饭，脖子不时哽得发直，额头上冒着汗。今天社员们吃晚饭比平时稍早，因为晚上大家还得到队里去剥苞谷。陆军很急，他应该早一步赶到队保管室去才好。他是这次学校组织的下队支农突击队的宣传委员，“陆军，晚上我们提早到保管室吧！”下午放工时，支农突击队长金小桃站在田埂上对他说过。瞅着天色渐渐麻眼了，陆军只得大口往嘴里赶饭，吃一嘴灌一口冷水，这样就快多了，可他的爹陆大牙好像并不急，他慢条斯里地，咂咂响地嚼着饭，不时把一根筷头子弯在黝黑的背脊上挠痒。还不时和邻居顾二婶说着荤话，笑得几颗大门牙全钻出了嘴巴。
陆军匆匆吃完饭，把碗往桌上一丢，抓了件旧衬衫在手上，便出了门。脚刚跳下阶沿，屋檐上的广播喇叭响了，“社员同志们，今晚集体里剥苞谷，看谁先到，我们来个比学赶超好不好？请看，第一个到场的是贫农杜运莲……”这正是金小桃的声音。陆军弄不懂，金小桃平时说话并不很中听，但她一说普通话，嗓音从广播里放出来，变得格外清脆悦耳，像鸟儿叫。这金小桃不愧为大队支书金有壮的女儿，在学校也一直当干部，不仅是班长，还是学生会主席，同学们背地里说她占爹的势，沾爹的光，但陆军不完全这样认为，觉得她身上蛮有一股“干部”的味道，干啥事都讲认真，而且长得也养眼，他从心里暗暗有几分喜欢她。他在一篇“我的好同学”作文中这样描写道：“她俊秀的瓜子脸总是红朴朴的，大眼睛明亮得像山泉，两只黑辫子上的红色蝴蝶结在单薄的肩头上飘飞着。”这几句话，老师给画了红圈圈，意思是写得好。
昨天，他和金小桃并肩站在队列前，听兼任村学校贫宣队长的大队支书金有壮的训导，金有力叉着腰说：“同学们，这次下队支农，不光要使力帮集体搞夏收，更要时刻注意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训完话，金小桃健步走上前，给金有壮敬了个队礼，从他手中接过一面鲜红的旗子，转身交给陆军，然后高叫一声：“出发！”同学们唱起了嘹亮的歌，径直开赴一生产队。金小桃家住一队。陆军的家也在一队。支农突击队一个生产队安排两天活务。
陆军感到很激动，他高举着“支农突击队”的红旗，雄赳赳走在队列的第二位。走在顶前面的金小桃朝气蓬勃，脸色格外灿烂，辫子上的红蝴蝶欢快得真的像飞起来了，他觉得金小桃身上最有女孩子味儿的东西，就是那两个红色蝴蝶结。当然，她身上还散发出一股好闻的气味，让他嗅得很舒坦。
广播里的金小桃又点出了二个到场人的名字，陆军想起了金小桃下午跟他说的话，抬腿便飞跑起来，跳下了晒场坎，又扭头喊他爹：“爹，你快点，要迟到了！”
陆大牙转过身，嘴里咀嚼着，含糊不清地说：“小子，猴急个啥，毛主席说过，吃饭是第一件大事。”
陆军很不满爹的一些德行，陆军从来就没见他行动刷快过，做甚事都怏耷耷的，用他妈的话说像死了半头没埋的人，好像这世上根本没有他着急的事，连薅草就薅不过女人。这使得他比一般村里的当家男人长得要有肉一点。
陆军没时间和爹哆嗦了，“你莫吃了，快走！”他生气地高叫一声，转眼不见了。
生产队的保管室里，已经雪亮好昼。一盏汽灯高高挂在房梁上，燃得咝咝地发响，屋里满满是白天从地里掰回的苞谷棒子，个个像牛角，横七竖八，一座小山似的堆着。今年的收成不赖啦，摸黑而来的社员们一进屋，精神便为之一振，木然的脸上开始有笑。
剥苞壳的人沿四面的墙脚围坐着，开头都干得很起劲。卟哧卟哧的撕裂声响成一片，金黄色的苞米像金梭子往硕大的箩筐里簌籁直飞，厚厚的苞叶子很快把人们的下半身都埋没了。支农突击队的孩子们沿南墙一边摆开，陆军注意到，金小桃不愧是队长，无疑她是干得最认真的一个，她不说一句话，埋着头一个劲的拔拉着，那一双小手十分灵巧，苞米棒在她手里呼啦一下就像脱衣裳一样变得净光。但有的孩子并不安份，爱做小动作，比如有个叫土砖的男孩子，把一只手从蓬松的苞叶下面悄悄钻过去，去抠旁边一个女同学的脚和膝盖头，引发女孩子“啊”的一声惊叫，土砖却立马将手缩回去，装着一本正经的样子，但这暪不过金小桃的眼睛，她扬起头，严肃地说：“土砖，请你遵守纪律！”那小子一下子就变得老实多了，同学们全都安静下来。金小桃在孩子们中间蛮有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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